在雒城一中“天空之门”的高台上,张月想背靠着台沿的栏杆,神情复杂地望着前来的矮个子女生。那个女生名叫闫小秋,虽然在遥远的记忆中,她并不是这个名字。
“你来啦?”他礼貌地问道。
“嗯。”小秋的头微微低着,并不是很大方的样子,但看起来也并没有对面前的学长生怯,“所以说……找我干嘛?”
“你心里应该明白的,”月想开门见山道,“关于‘他’的事。”
“……”小秋沉默着。
月想望向了栏杆外。在这个视野分外辽阔的地方,阳光如水彩般铺洒在学校的一景一物上,渲染着最为烂漫的底色。
“他叫郑夕窗。他曾经也来过这里。只是不像现在。那是一个十分阴沉的黄昏。”
“……”
“他是喆县人。喆县,地图上还找得到。并没有消失的一个地方。”
“……”
“他比你小一岁,也是一个矮个子;喜欢打圈圈牌,性格很好,只是有时候有些胆小怕生。”
“……”
“他喜欢唱歌。唱得很好听。但不太愿意在公开场合展示,而是喜欢一个人在角落里安静地唱出来。声音就跟女孩子一样。”
“……”
“他……”
“等等,”小秋突然打断道,“等等。先别说了。”
“你想起什么了?”月想立刻离开栏杆,站直身子问道。
“不。还是没有想起……什么。但是我很想问……问一个问题。”
“哦?什么问题?”
“他现在……”小秋看向了月想,那眼神里仿若混杂着千万种情愫。
“……在哪里?”
在哪里?
窗儿.....在哪里?
月想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亦或者说,他真正想问的是——
窗儿,他还在这个世上吗?
可一想到这些问题,月想久违的头痛症就又犯了。
他大概已经。
忘了他在哪里了吧。
也忘记他的存在了吧。
只是…….
他还记得。
最初的时候。
那些无比珍贵的回忆。
他难以释怀。
那时的他还住在位于雒城一中教职工宿舍的爷爷家中。那是三十晚上,他坐在家里靠窗的小长桌前,手里端着热乎乎的饭碗,两旁分别坐着表姐和窗儿。他伸出了筷子,看着自己盘子里喷香而丰富的肉菜,一时间竟不知从何处开动。
同样犹豫不决的还有窗儿。和他不同的是,窗儿似乎并不是困于幸福的烦恼中。作为第一次来他家过年的远房亲戚,窗儿神情中流露的更多是矜持和羞涩。
“快吃吧,窗儿,”月想对窗儿亲切地说道,“随意些。就当在自己家过年就行。”
“嗯......”窗儿一笑,然后鼓起勇气伸出了筷子。
“觉得不够就去大桌那里再盛,”表姐也朝窗儿望去,“不用害羞哈。”
“嗯,好的......”
窗儿才刚吃了半碗饭的功夫,月想已经将饭菜扫空。他来到大人坐的大桌旁,跟长辈们笑着打了声招呼后,便朝盘子里装填起新的菜品,最后还舀了一大勺烟熏牛肉。
“帮他们也带点,这个好好吃。”他向他们解释道。
“随便舀随便舀。还想吃啥,过来舀就行了哈。”长辈们热情地回应道。
“唉,桌子还是太小了,不然还是让你们过来一起吃才好。”奶奶叹道。
“没事,没事,我们习惯的。”
“记得照顾好窗儿哈。”姑姑说道。
“好的,好的。”
他回到小长桌前,放下盛满烟熏牛肉的餐盘。
“这个好吃,多吃点吧,窗儿。”
“好的,谢谢......哥哥。”
“喊什么‘哥哥’,按辈分他算你的侄儿。”表姐在一旁笑道。
“......”窗儿羞涩地抿了抿嘴角。
“快来看电视呐!我们雒城的夜市上节目了!”大桌那边,突然有人朝他们兴奋地喊道。月想和表姐立马跑到了电视机旁,窗儿也紧跟着走了过来。映入眼帘的是月想再熟悉不过的城南的夜市,只是在电视中的它,沉浸在新年氛围里的它,显得如此美妙而梦幻。
“......怎么样,我们这儿的夜市?”虽然只有十几秒的片段,月想注意到了身旁窗儿的眼睛闪着光芒,便笑着问道。
“很......很漂亮。也很热闹。”窗儿的神情中带着一丝向往。
“喂,我们等会儿去夜市那里逛逛怎么样。”有大人提议道。
“不看春晚了?”
“看啥春晚,走,去夜市!”姑爹大声说道。
大人们回以一片欢笑声和赞同声。月想亦兴奋不已,但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边朝姑姑投以眼神暗示。
“哦,差点忘了,”姑姑意识道,“还得先带娃娃些去纪念园那边放烟花呢。答应了他们的。这样吧,等会儿你们先去夜市,我陪他们放会儿烟花再过来汇合哈。”
“要得,要得。”众人回应道。
吃完年夜饭后,月想,表姐和窗儿跟着姑姑先走出了家门。五楼楼梯间布满着温暖而模糊的黄色光芒,那是不知闪烁了多少个年头的白炽灯发出的光芒,伴随而来的还有从楼梯间的窗孔穿透而来的阵阵寒风,月想却享受着此刻这种冷热交织的感觉。
延着老旧的楼梯和布满蛛网的扶手一路走下去,直到来到那忽明忽暗的一楼楼梯间,清新的,夜的空气铺面而来,他们将要迎来楼外更为广阔的世界。
走过小径,在蓝色栏杆处右转,便是直通学校出口的一条长路。在平日的晚上,二十一点和二十二点左右的时候,这条长路上往往充满着晚自习下课学生的喧闹声。而纪念园正位于长路中段的右侧,那里藏着一口有百年历史的古钟,恰好也会在晚自习下课时发出奏鸣声。钟声和喧闹声交杂在一起,加上城北火车悠远的鸣笛声,成了多少个日夜里伴随着月想入眠的交响曲。
此刻,这些声音却都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烟花棒冒出的“嗞嗞”的响声,小飞蝶、小光弹燃烧时的爆裂声,以及烟花喷泉细腻而柔和的燃烧声。姑姑和表姐都开心地笑着,月想将窗儿拉到了另一个摆好的、未点燃的“风火轮”前,将手中的打火机递给他,鼓舞道:“窗儿,你也试着点一个怎么样?很有意思的!”
“我......”窗儿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不敢......”
“别害怕!一瞬间的事情!”
窗儿接过了打火机。
“可是......我......”窗儿的神色依然充满了畏惧。
月想望了望他。
“这样吧。我们一起点,怎么样?”他微笑着说道。
“......可......”窗儿轻声说道,“可以。”
月想握住了窗儿的手,让两人手中的火苗渐渐靠近了“风火轮”的引线。触碰到的那一瞬间,突然,天空中响起了一阵巨响,吓得两人赶紧退到了十步开外。
他们抬头一看,原来是河岸方向的天空上,绽放起一朵朵五颜六色的大烟花。
“吓我一跳。”月想傻笑着说道。
“我也是。”表姐笑道,然后望向天上的烟花,“真漂亮啊。这才是烟花啊。”
“确......实,”月想亦抬头望去,“要是我们也能放这样的烟花就好了。”
“免费看,不是更好吗。”姑姑说道。
“光看跟自己放的,肯定不一样啊!你说是吧,窗儿——”
月想望向身旁的窗儿。他的眼睛里倒映着烟花的颜色。此刻,那双眼睛是如此的澄净而自然。
“嗯......”他轻声回应道,然后握紧了手中的打火机。
大烟花表演并没有持续太久。待夜空恢复宁静后,四人准备将剩下不多的一些小玩意儿尽快点燃,欣赏完后去和夜市的其他人会和。
“这个......能交给我一个人吗?”窗儿突然指了指刚才未点燃的那只风火轮,说道。
“当然可以。”月想有些吃惊地回答道。
窗儿深吸一口气,然后迅速点燃了引线。那之后,他赶紧将“风火轮”甩到了地上,往后一撤——
“风火轮”似乎没有动静。四人屏住呼吸,望着它。大概在一分钟后,等不及的他们准备去一探究竟时,“风火轮”突然燃起了光芒。
那不是“风火轮”燃烧时应该有的光芒。月想看见,五颜六色的光斑正随着风火轮的旋转而四散在空气中,如同舞者身着的彩纱;那之后光斑渐渐变暗,一片片光的花瓣穿梭而出,如绽放般朝他们扑面而来——
光火在他们两旁浮动。但那火焰并不灼热,而是出奇地温暖。风火轮所在的地方也开始闪耀着柔和的光芒,如同教堂中悬曳的烛火。藏在光芒中,隐隐若现的,是由金色光线勾勒成的一个孩子的脸,他微笑着,燃烧着,陪着柔光一直存在至最后一刻。
风火轮燃尽了。纪念园恢复了沉寂。四人呆若木鸡,脸上还残留着光的余温。
“这......这是‘风火轮’烟花?”月想先问道。
“不......不会的,”表姐惊叹道,“从没看过......这么美丽的‘风火轮’。”
“那是我们买错了?”姑姑亦一脸错愕。
只有窗儿没有吭声。他依然望着烟火消失的方向,脸是恬静的,眼眶却是湿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