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窗儿离去许久后,月想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最终答应了他的独行提议。他不安地坐在公交车站,候车厅的铁椅上,身旁还躺着同样不安的宗玛。
不安渐渐被更多情绪所覆盖。月想能感受到那些情绪从心中缓缓流过,想要张嘴时,缄默却又扼住了他的喉咙。
少女的呼吸声渐渐平稳。微微闭上的眼睛,镶在恬静的睡颜上,象征着安稳,也象征着疏远。
两人就这样沉默了许久。等到宗玛终于开口说话时,月想也已是昏昏欲睡的状态:“那个……大哥哥。”
“嗯?”
“我有点担心他。”
“没办法。我们……没法跟他一起去。”
“是我拖累了你们吧。”
“不……不是的。怎么可能。”月想叹了口气,“硬要说拖累的话,是我带的钱……闯祸了。”
“不怪你,大哥哥。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常理可言。我们能来到这里已经算幸运的了。”
“确实。那个…….宗玛?”
“嗯?”
“你和窗儿……关系很要好吧。”
“……嗯。算是吧。”宗玛目光柔和。
“你们是……怎么玩好的呢?在一个班上?”
“嗯…….让我想想……”
郑夕窗奔跑在通往桂花街的小径上。那条小径自城际公交车站的东北角延伸,大概有三四公里长。他已跑了十几分钟,目前而言周围的一切都是他所熟知的。但他依然忐忑不已。每经过一处建筑,甚至一棵熟悉的大树时,他都会深吸一口气,生怕之后的路变样。
这不是不可能的。之前一个人在梦里的时候,他不止一次迷途过。而真正开始有所建树的探寻,应该是遇到宗玛,得到他的指引以后。
宗玛。现在一想起她,夕窗便心情复杂。一直以来的担心,莫名其妙的恐惧,都被和谐的、希冀的情绪掩盖着。但是不久前的遭遇,让他不得不再次面对它们……
他又加快了步伐。明明在果敢地前行着,样子看起来却像是在逃避。
很多时候,宗玛都是那个样子。乐乐呵呵的,像是一个大大咧咧的女孩子。虽然说……
她并不是对所有人这样。
她是一个留级生。仍记得,那是他升入三年级时,宗玛来到了他的班集体中。一开始她和大家相处的还算融洽,但当知道该读四年级的她是留级到三年级后,周围开始议论纷纷起来。其中不乏一些很难听的言论,让身为她新同桌的窗儿为她不平,却也不知那些传言是否真实。
“好像是‘社会’姐。”
“不对…..好像是从穷山沟里的学校转来的。”
“好像是因为成绩差得离谱留级了。”
“不对,好像是因为身上有病。”
“…..”
宗玛也尝试辩解过,但是不久后便也不愿费口舌了。她开始与班上其他学生只保持着基本的来往,除了窗儿。
因为他们是同桌。无论是课上还是课后,他们的话永远是最多的。
“所以你家是住哪里呢,宗玛?”一次美术课上,他问道。
“就在西街的‘小火龙’面包铺呢。”
“哇!天天一定有很多面包吃吧。”
“哈哈……那当然。等有空过来,我们也会好好款待你的!”
“哦,多……多谢。”夕窗的脸一红。
“对了,你在画什么啊?”
夕窗将肘下的画摊开。只见他正描摹着一张圈圈卡上的人物。
“原来你也喜欢这个,”宗玛一笑,“会玩吗?标准的对战?”
“……会。宗玛你…….”
“我也会哦。”宗玛拍了拍书包侧包鼓出的一块,“等会儿放学一起玩?”
文庙前的广场。每当周五来到那里时,夕窗就知道快乐的时光不远了。
“快点啊,夕窗,”宗玛往往会跑在前面,“不然来不及啦!”
“急什么,叶阿姨的文具店要开到五点半呢。”夕窗总会呼呼喘气。
“新进的卡组,提前放学的那些人早就买完了!”
“没那么抢手啦!你以为都像我们这么热衷新货?”
“瞿爷爷好!”没有细听他的话,宗玛只是跟身旁扫地的大爷打了声招呼。那之后,她便穿过广场,钻进文庙街右排第三家的“开心文具店”中了。
广场西南角的流芳亭,一开始是他们对战的地方。然而过往的行人太多,且亭子经常会被别人占去,很是让他们苦恼。
“我们去‘小西楼’顶吧。”一天,宗玛建议道。
“可那不是观光景点吗?”
“唉,平时没什么人愿意爬上去的。楼顶肯定有大块地方!”她笑道。
小西楼。印象中,在那之前,住在城郊的他都没怎么来过那里。然而,在那短短的一年多中,几乎每个周五,他都来到了那里。
那是他和宗玛的乐园,是他每星期最期待的时光。除了打圈圈牌外,他们还会在楼梯上嬉戏,在楼顶上眺望远方,在角落里分享宗玛带来的糕点。
“所以你为什么会留级啊,宗玛?”彼此熟识后,夕窗终于忍不住问道。
“因为……”宗玛轻声道,生怕别人听见的样子,“我是从外地转来的。转来的就得留一级哦。”
“哦?是从哪里转来的呀?”
“成都。一个很大很大的城市呢。”
“真好。那你是一直呆在这里了吗?”
“肯定呐。”她笑道,“我爸刚开的面包铺生意好着呢。以后应该一直在这儿营生了。”
“那真好。以后我们就一直在一起玩吧,”夕窗随意说道,然后瞬间脸红了,“啊,那个,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个……”
“哈哈。没事。我不在意。”宗玛收拾着糕点的残渣,“夕窗,你一直这么腼腆。有时候还真不像个男孩子。”
“喂!……”
“但我喜欢你这一点,”她望向他,“也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
“哦。什么……意思?”
“下次体育课,给那些欺负你的人点颜色看看。”只见宗玛一脸严肃地说道。
四年级后的体育课,篮球受到了大多数男孩子的追捧。班上的男生扎堆去打篮球,余下不打篮球的男生为了合群也会站在一旁,或是参观,或是尴尬地喝彩。
而不在篮球场的,尤其是和女生一起玩的男孩子,自然会迎来异样的目光。夕窗曾是“驻足篮球场”的一员,但和宗玛交好后,隔壁的乒乓球台便成了他们的热爱。每当他们在开心地胡乱打着乒乓球时,总会有一些人在远处望着他们、议论纷纷。
“你们在说什么呢?!”终于有一次,宗玛忍不住来到她们面前,直截了当地问道。
“没、没什么……”两个女生赶紧回避,然而一旁的“篮球队员”们见状,趁势向西窗大声说道:“郑夕窗,天天跟女生玩干嘛?快!过来玩一玩篮球。”
“可……可我……”夕窗一脸拒绝的样子,可仍被几个起哄的“看客”抓进了篮球场。
“我……不会。”他轻声道。
“不会?待会儿你就会了!”说罢便将篮球扔向了他。
他勉强接住了球。然而他那蹩脚的持球动作和阴柔的投篮姿势,没过多久便迎来了队员们的一片讥笑声。他们之后还一次次地故意将球大力掷向他,若接不住便是一顿砸头痛击,没过多久,他便委屈得哭出了声来。一旁的同学见状,有的加入了讥笑的行列,有的只是叹息而去。
“你们,快停下!”宗玛一脸愤怒地冲到夕窗身前,“太过分了!怎么能这样欺负人?!”
“哦,‘疯婆子’来啦?”依然是讥讽的笑声。一个队员甚至把球大力掷向了她。
“你们!适合而止吧!”宗玛接住了球,然后将它原封不动地砸向那位队员。
“可恶!”队员摸着受伤的鼻梁,愤愤道,“大家,快一起收拾他们!”
“谁敢过来?!”宗玛张开双臂,挡在夕窗面前,然后悄悄对他说道,“我在这儿挡着。快,快去告老师!”
“可你……”
“快去啊!”宗玛毅然道。
夕窗忙从篮球架下绕过,跑向在操场右侧还在和别的老师聊天的体育老师。篮球队员们见状自然是上前去“抓人”,却被宗玛拦住。
“快让开!”队员们急眼了,然后朝刚跑不远的夕窗大吼道,“郑夕窗,你敢告老师,以后就让你好看!”
夕窗踟蹰了。
“别听他们的,郑夕窗!”宗玛坚持道,身体却难以再抵挡队员们的推攘,“快去告老师!快啊!”
夕窗恢复了奔跑。而宗玛则被猛地推开倒在了水泥地上。
队员们如潮水般向夕窗奔去。但夕窗已经顺利地来到了老师面前。
“你……你还好吧?”病房里,夕窗呆呆地望着床上的宗玛。
“没什么大碍。躺几天就好了。”宗玛笑道,“对了,那几个‘恶魔‘……”
“都给了很严重的处分。你放心吧。”他靠近了她,“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宗玛。要不是你……”他又快哭出声来,“我……我真的讨厌自己……”
“别,别说这些话了,夕窗。”宗玛安慰道,“对了,叫你去报名的歌唱比赛,你最后报没?“
“报……报了。”
“那就好,”她微笑着,“记得一定要参加哦。我会恢复好然后来看你呢。到时候别又紧张地哭鼻涕呢。”
“好……”夕窗亦微笑着望向她,“好的。宗玛。一定。”
宗玛那澄净的眼睛,在那时望向了窗外。夕窗依然记得,那是夕阳落下后,无比温暖的秋日。他的眼神跟随着她的目光流转着,仿佛畅游在窗外的世界中。
然而那畅然的心却戛然而止了。
因为他看见,她的眼睛里,闪着几丝怅然的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