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春伊始,千叶城清风宜人,唯有小镇上偏僻的角落里,一家名为阿渚打铁匠的小铺上灼如盛夏。
汉子阿渚打铁十多年,早已习以为常了,但初次来的客人,总能被扑面热气灼的面色通红,寸步难进。
“阿渚!阿渚!快出来,来客人了!”
里面叮叮当当的捶打声戛然而止,下一刻,汉子浑厚嗓音透过厚重铁门传来,“诶!来了来了!”
来人是一年轻女子和一个穿着白色袍子的人,整个人兜在白袍里,瞧不清面貌何如。
但看身形,应该是名女子。
于是那姑娘转头笑着解释道:“阿渚平日都在里面打铁,来的大多都是相熟之人,想买什么自个在铺子里挑选,留下银钱即可。
姑娘第一次来,若不喊他出来,里边怕是不好受的。”
“无妨。”
铁门很快被推开,光着膀子只围着皮兜的魁梧汉子边蹭去额角汗水,边看向这边道:“叶妹子,什么事啊?”
姑娘笑嗔他眼睛不好使,随后指着旁边的女人道:“喏,这姑娘找你打东西,正好碰上我,给你带来了。”
汉子神色木讷,也不知跟那姑娘说声谢,闻言对着女人直接道:“嗯,你需要打什么?”
女人伸出素白修长的手,手心朝上一摊,一根月白树干现于手中,“这个,打一杆长枪。”
那姑娘却是被这一手惊吓住,失声道:“您、您是是是仙人啊!”
而后连忙欠身道歉,“适才怠慢,仙人勿怪,仙人勿怪。”
女人颔首,淡淡道:“无妨。”
阿渚拧眉看向叶姐,“叶姐,这里没你什么事了,先回去吧,改日我再把你家那耙子送过去。”
“好、好,那阿渚你,可别慢待了仙人。”
“知道了。”
待叶姐走后,阿渚才拿过树干打量,树干足有一手长宽,光是看着就能感受到它的不凡,拿在手中,才感知到内里蕴含的力量与气场。
“月玄神木的枝干,姑娘好手笔。”
“比不得神匠弃渚,如何,可能打造?”
对于女人能直白说出自己以往的名号,阿渚面色未曾有变,能拿出这种东西来的人,怎么可能只是随便找个凡间小铁匠打呢。
不过以神木为材质打造武器,阿渚却是兴致满满,“自然,不知姑娘对长枪有何要求?”
“不改变其灵性,赋长枪器魂,对神匠而言,应当不难。”
阿渚闻言,眉川为展,再一次打量起女人,“阁下能拿出上古神木枝干,想必来历不凡,但姑且问一问,后患有否?”
“神匠且宽心,三日后,我再来取,此为定金。”
女人阁下一袋子东西就离开了,丝毫不担心阿渚卷东西跑路。
阿渚拿过袋子打开一看,登时变了脸色,忙向四周张望一遍,才趁没人将袋子藏好。
同时,也对女人的来历有了大致的猜测。
但那不是自己一小小神匠能揣测的人物。
三日之期眨眼而过,女人如约而至,阿渚早早等候在铺子前,手中提着一个约摸一丈长的褐色盒子,里头装着的,是女人要的东西。
女人还是原先那身打扮,也不多废话,直接掏出同那日留下的定金一样的袋子递过去,“多谢神匠,这是费用。”
阿渚却摆手拒绝,“不用了,此前的定金已然足够,另外,你给的定金里,我用了一部分在里面,或许,会更符合你的要求。”
“哦,神匠确如其名,只是两样东西,就能得知我所求之物。”
阿渚将盒子递给她,不再多言。
一样月玄神木枝干,生而有灵晓天地,一袋菩提子,善恶有度无量海。
此长枪,将会被用于正道之上,他很乐意打造出这么一把神器。
只是,虽听说月玄古族人心向苍生,可也不知,这人会否就是如此。
若她将长枪作恶,怕是世间没人能阻得了她。
天际穹苍万丈之上,一棵月色大树沟通天与地,其下根植大地佑苍生,其上冠绝苍穹观百态,其间,则是世代守护月玄神木的月玄族人。
女人带着长枪步入树间,迎面老者端站在前,笑望她的归来。
“月玄族符杪,拜见长老。”
长老轻捋白须,笑道:“符杪,长枪已成,且去历练吧。”
“是,长老!”
随即符杪化作一抹流光,携长枪,再入凡尘,前世不知。
据闻,月玄族人是月玄神木的一部分,当他们成型,降生为人,再到与已经同属一枝的下一人降生,上一人就会得到一段枝干。
届时,他们需要将枝干打造成独属于自己的武器,而后投入凡间以肉体凡胎历练。
历练完成,将回归月玄神木身上,反哺神木。
凡人界,正值战乱之时,符杪醒后手里握着一杆银色长枪,枪身萦绕光华,煞是好看。
她刚一拿到跟枪,就感知了枪上传来的雀跃之情。
她愕然,手上放轻动作轻轻抚摸,“你可是有灵?”
长枪轻颤回应。
她莞尔一笑,“既如此,我为你取一名姓如何?”
既生灵性,便是一条生命,当得名姓称之。
“以后……你便叫元离吧……”
元之伊始,离为始终,万物,皆不可定数矣。
符杪背着一杆银色,走尽世间万物,见过饿殍遍地,见过尸骨成山,尝过人性百态……
于是,“我要去参军,元离,随我一起如何?”
战乱之时,唯有羌寨是自发组成的民兵,他们不论男女,只要你有胆,他们就敢收。
符杪从一小小女兵,到带着羌寨的男女民兵们登上各朝各代的眼中,有人开始抛橄榄枝拉拢,也有人恨其阻了脚步,暗地谋划如何清算。
羌寨只救平民百姓,不关心哪朝哪人摘取胜果。
然而,特立独行的后果就是,羌寨成了死寨,上百上千口人,将这战乱中小小的庇护所挤满,唯生不死的符杪。
有一君主看出了她的不同,将她掳作战俘,百般折磨,只要她臣服,为自己办事。
符杪抗过了自身的苦痛,却抗不过他人的苦痛,当那些瘦小的孩子们手持刀剑砍她骨血时,她痛,却悲哀。
她搂紧元离,不让它擅自行动,可她此刻,到底是肉体凡胎。
失血到一定程度时,她再握不住为她护尽天下苍生的元离,一场单方面的屠戮,在符杪晕厥后,由元离展开。
君主高处贪恋大笑,“孤要它!就是它了!”
元离不屑一顾,寒刃一闪,直削君主脑袋,而后,驮着已然回天乏力的符杪寻了处山脚停落。
它为她筑坟,为她立碑,从此常伴碑旁。
符杪历练无果,月玄神木的某一末梢光华依旧,延续着月玄族人的使命。
沧海桑田的千万年过去后,一对少年少女路过碑旁,古朴沾满灰尘,却依旧顶立天地不折的长枪吸引他们的注意。
二人凑到碑旁,岁月的侵蚀令碑面磨损严重,指尖寸寸摸索过刻痕,少年缓缓吐露四字。
“吾主……符杪……”
唰!
脖颈倏尔一寒,不知何时出现在身旁的女人一脸寒凉,手持长枪挑在少年颈上,只要再进一分,就能令他当场死亡。
“勿、碰!勿、言!”
她似是许久不曾开口,嗓音沙哑的同时,还带着含糊的艰难,吐字一顿一顿的,很不适应。
少年高举双手,苦涩道:“抱歉抱歉,我不碰,不说就是。”
少女手背其后,悄无声息掐印。
女人冷冷扫一眼二人,语气森寒道:“走!”
二人面面相觑,识趣道:“好好好,我们这便走,这便走……”
少年尝试后撤,见她没什么反应,才和少女头也不回掠离此地。
女人环抱长枪,转身盘腿坐在碑前,素白手指轻轻拂去碑上尘埃,眸光,暖似骄阳。
吾主,元离已修成人形,可会为吾悦之?
此后二人再次到来,却是远远瞧着女人雷打不动的背影。
那人好似坐化一般,风雨无阻的坐在碑前,从不见她起身,唯有偶尔抚摸碑身时,才让他们知道,这人还活着。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碧沧终是到了她身后,“墓里的,是你什么人啊?”
抚碑手上动作一顿,是良久的沉默。
碧沧不恼,同她一样席地而坐。
直至日暮西沉,碧沧预备离去时,才听得她哑着嗓音轻声道:“吾主。”
碧沧不解其意,回去与天元相商,最后二人得出一个骇人听闻的结论。
她,是否为长枪化形?!
又是多年过去,陪着元离的人不是天元,便是碧沧,一人为她讲述世间美好,诱她心动。
一人,询她墓里前尘,慰她心殇。
而元离,不再回应。
直至某年某日,天元说,“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她早已轮回多年。”
“轮…回……”
这是她许多年后,再一次回头面对少年,眼中是茫然。
天元按耐下心头雀跃,肯定点头道:“自然,世人讲究前世今生,亦有轮回转生之说,人死后,只要不是大奸大恶之人,自是可以轮回转生,你守了这么多年,许她已然轮回多世。”
见她眼中浮现动摇,他循循善诱,“你…可要去寻她?我可以帮你!”
碧沧再次来到已不成坟墓的墓碑前时,发现竟空无一人,她大惊失色,于周边寻找许久无果。
慌慌忙忙去寻天元,谁知竟看到她和天元相谈甚欢。
自那时起,对于天元的野心,她便通透了。
她与元离说过,可元离一心要寻其主,毫不在意天元的利用与算计。
回首往事,她竟觉唏嘘,连她,都看错了元离的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