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出门买菜啊?”
“嗯,周大爷,吃了没。”
“刚吃。”
老旧的居民区,外墙还依稀可见当年大干特干一百天,力争……的标语。
和这座始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工厂差不多,锈迹斑斑的破旧生产线,一堆行将就木毫无生机可言的老职工。
永恒不变是那可怜的微薄薪水,饿不死的同时也让人一点点麻木。
可怕的习惯,宛若温水煮青蛙,让人生不出任何改变勇气。
小林,不,40好几的老林提着菜篮子,和三十年前进厂那会一样,和保安亭看门大爷熟络打着招呼。
只是走出家属区的刹那,老林有些恍惚,他竟一时分不清东南西北,身处何地。
直到回头看到熟悉的保安亭,他才记起,原来自己是扬州某农用机械加工厂的工人啊。
时光匆匆而过,一晃都三十年过去。
墙里墙外,泾渭分明。
以保安亭为界,外面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座座现代化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宽敞马路行驶着不再是轰隆隆的大卡车,拖拉机。
保安亭内,几乎毫无改变,能说上来的变化,似乎只有原来的传达室改名保安亭。
哦,变化也有,周老大爷去世后,周大爷继承他原本位置,负责收发报纸,登记外来人员信息之类的。
现在,这些也不用做了,之所以还呆在保安亭,是因为他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厂里已经没有多余位置,哪怕是一个也挤不出来。
他只能拿着半职工的六百块工资,整天呆在保安亭无所事事,偶尔和人聊聊天,下下象棋,轻易不肯离开,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怀念的东西。
走出巷口眼前经过的是一辆辆,看起来非常美观的小汽车,以及老林一直想买,迫于囊中羞涩最终无奈放弃的小电驴。
原本的机械制造厂区,一多半已经搬迁到了更远的郊外,生产虽然还在继续,但定单已经不多。
从16岁顶班进工厂,到今天足足三十个年头,从人人羡慕的国营大厂全职工,到如今每个月只能勉强开资一千二百块。
还不一定能保证按时发放,不过最近几个月,似乎又变了,能按时按量发放全额工资,奖金?不敢想。
只是这点钱却要养活两个人,缴完个人部分,还剩一千,每个月雷打不动给女儿转去650块,剩下的凑合凑合也不是不能过。
比如,他每逢别人家吃过晚饭,才动身前往菜市场,因为这个点的收摊菜,价格更便宜。
好在他孤身一人,不用像别人那样,还要养活老婆,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听说了吗,小周回来了。”
茶余饭后,家属区就保安亭这块最热闹,两颗参天大树笼罩,提供了天然庇护,大家有事没事喜欢凑在树下扎堆聊天。
无非是扯些家长里短,谁是谁非。
不过今天的议题,有些许劲爆,一上来就勾引所有人注意。
“谁?”
有人看向正喝茶的老周,后者呸出一口茶叶,“别看我,如果是我家闺女,非得当场打死!”
有知情的就笑,“你可拉倒吧,人家现在可是大款,开的那个车,是厂长都买不起的宝马车,要上百万呢。”
老周瘪瘪嘴,“不干净的钱,送给我都不要。”
“你就嘴硬吧,如果小周是你闺女,每个月塞几千块给你养老,看你还嘴硬不。”
知情者话音未落,就被人反驳,“你说的不对,厂长是买不起,但他儿子买得起啊,就前些天,他儿子不是开着那个叫什么。
忘了牌子,反正是进口车,听说要两百多万呢。”
大家难得集体愤怒一下,“他哪来的钱?”
某个在厂办上班的冷笑道:“还能哪来的?有个做厂长的爹,费尽心思往外掏,现在连家属区这块地皮都要卖掉。
不过谁让人家儿子要结婚,听说要在市里买别墅,不卖家属楼地皮,哪来的好处?反正我们说话又没人听,卖吧卖吧,最好把厂子也卖掉,大伙分点钱散伙算了。”
一个年纪大点的叹息道:“还想分钱?做梦哦,这里是集体户口,地皮还是衙门的,上面一句话,我们还不是得乖乖搬回厂里。”
“廖大爷,这你可说错咯。”
厂办另一位阿姨笑嘻嘻,“以前厂里老师傅赵国荣知道不,他儿子赵承业十几年前清华毕业分在什么机械部,管的就是我们厂。
老赵那个脾气你们是知道的,眼睛里容不得半点沙子,自从厂里传出风声要卖家属楼地皮,还准备一分钱不给。
老赵直接冲到厂长办公室拍桌子,说是不给集体补偿,就是去燕京,也要把厂长告下马。
听说把厂长吓够呛,好说歹说没劝住,说是给他一人多分点,老赵还不乐意,非说要一视同仁。
多亏了人家有个好儿子,现在在燕京啊,给大领导做秘书,一句话就能把厂长给撸了,哈哈。
这不这些天开会,讨论的就是这个补偿的事,说不定家家户户都能分上新房子呢。”
“老赵硬是要得,那些年在厂里就是技术骨干,技术没的说,人品更没的说。”
“赵师傅好人啊,也只有他能给我们说几句公道话!”
“人好有什么用,人家在厂里那会提个技术科长,还不是被你们写匿名信搞下来了。”
“谁知道谁写的,说不定老厂长安排的人呢。”
大伙一时间七嘴八舌的开口,压在心头沉甸甸的石头终于被搬开。
拆迁这事传半年多了,一开始大家还能闹点动静出来,可就像厂里说的那样,这块地是市里当时借给机械厂的。
是为安置从渝庆搬迁回来的补贴工业用地,所有权在扬州衙门,机械厂只有集体使用权,要不大家至今没有房产证呢。
正说着,最开始开口的那位,突然冒出一句,“这就说的通,有钱补,小周才会回来。
之前我还以为看错了呢,现在没跑了。”
其他人都懵了,“小周不是跑了十几年了吗?拆迁补贴还有她的事?”
看门周大爷叹了口气,“人走户还在,前两天厂里来登记,我可清楚看着,周妙的名字还挂在上面呢。”
“多新鲜,离婚十几年了,房子还有她的份?”
“这你就不懂了,当时这里分房时,厂里可是有严格规定的,必须是先进个人,劳动标兵,或者是车间副科长以上才有资格。
老林的情况属于最后一种,夫妻两个双职工,这房子啊,还就有人家周妙一份。”
到底是厂办老阿姨,见多识广,顺带还说些更加隐秘的事情,“我给你们说哈,可千万别外传。
据说这次市里有个什么改造任务,正好划到我们家属区,只要在改造范围内的,都能原地补偿一套百来平的商品房呢。
超出的面积,只要按内部价800块钱补交就好。”
“真的假的?”
大家愣住,仿佛不敢置信。
因为周围都是三四千一个平米,这要是按实际面积补下来,到手的房子才花几万块钱,转手卖出去不得三四十万啊?
能住这里的,哪个不是辛苦工作一辈子?
就这,上班三四十年,到手的工资待遇也没三四十万,临老拆个房子,就能赚到过去一辈子赚不到的钱?这颠覆三观的一幕,让众人一时间沉默下来……
“大爷,您小心点,看路啊。”
吃了么业务员憋着火,想骂人,最终没骂出来。
就刚才他从小区前门主路出来,速度并不快,可眼前这位大爷埋头横冲直撞,为了躲避,他险些摔倒。
要不是看他面容凄苦,和自己父亲有几分神似,手里还提了个菜篮子,里面净是些白菜梆子烂萝卜,他早就张口骂人了。
老林抬起头冲他咧嘴露出和善微笑,刚才他在想事,一时没注意,只是看着对方骑行的小电驴,突然怔住。
外卖小哥愣住,还以为他要讹人,警惕的看一眼,手放在车架上,准备随时跑路。
“小伙子,能不能找你打听点事?”
外卖小哥松口气,不是讹人就行,“你说。”
“能不能问问,别人说你们这个工资,有三千?”
“三千?”
疑问句。
老林叹了口气,他就说哪有这么好的事,就给别人送个饭,一个月就三千?心理上不是很能接受,他辛辛苦苦在机械厂车间做一辈子,每个月才一千二呢。
可惜,接下来小哥一句话打破他的幻想。
“我刚来的,上个月干了两星期,到手1700,没车补没话补没全勤,这个月应该不止3000吧。”
老林愣住,不死心再问一遍。
外卖小哥赶着送单急得不行,可看他这样,实在于心不忍,“真不止三千,我每天送五十单到手起码120,算上底薪四千绝对有的。”
老林面露挣扎,“那,那你们那还招人吗,配车吗?”
小哥一听这个,来兴趣了,因为推荐一个人进来干满三个月,公司额外奖励300,不要白不要。
“要人,就算扬州不行,还能调去别的城市,吃了么不要还能去集团其它公司,大叔是你儿子要找工作吗?
我们集团工资高福利好……大叔,忘记问了,你儿子多大?”
老林挣扎半天,终于冒出一句,“你看我行吗?”
小哥差点把自己噎死,“大叔,你别开玩笑啊,我们公司只招55周岁以内的。”
老林这些天为房子差价发愁,今天又碰上别的事,终于下定决心,连身份证都带在身上,“我46,你看身份证都带着,1964年的。”
“不是,你真46?”
小哥懵了,眼前这位,你说66都有人信。
最终架不住大叔恳求,他只能无奈掏出新买的荣耀p9打给站点,“站长,我这里有位看起来像66的46岁大叔,想要入职,店里要不?”
老林还在问,“你们给配车不?”
小哥加一句,“叫林国昌,对了,他还问配车吗?”
站长很懵逼,什么叫看起来像66岁的46岁林国昌要入职,还要提供配车?
奈何吃了么近期人员缺口极大,尤其是蜂鸟众包那边,又甩过来一个10万人的兼职目标。
没辙,哪怕晚上六点多,他也得坚守岗位,谁让分公司子公司招人进度跟不上,他这个站长也只能加加班。
可直到看见林国昌时,他才知道自己错的离谱,“大叔,你这个身份证,怕不是?”
任由林国昌好说歹说,他愣是不同意。
开玩笑呢,就这面相,看着倒是不像有病,就是老了点,仔细辨认依稀能看出以前挺帅的,但这是工作啊。
他都担心对方会不会骑小电驴,上楼送餐别摔着。
老林无奈,他是真需要这份高薪工作啊,不仅仅为了自己,更为了女儿,今天的电话,着实深深刺痛他的心。
可一个机械厂普通的技术工人,他能做什么呢?
“要不这样吧,你不是说自己是机械厂的吗?修东西会吧?”
站长很想赶人走,奈何人家这么大年纪也不容易,他们这帮人都是最贫困农村出来的,将心比心于心不忍。
最后只能找个变通办法,推荐他去拼夕夕城郊体验店试试,那儿紧缺熟练的家电,电子产品售后维修工。
勉强和机械加工厂专业对口。
林国昌也很无奈,不过也没别的办法,送外卖人家不要啊!
好在得到一个具体承诺,明天还是在这,人家站长答应顺道送餐时,把他带过去,还留下拼夕夕店长的电话。
这才把他打发走。
站里刚回来的推广员全程目睹,等人走后不屑道:“站长,这号人直接打发走就好了,何必和他浪费口水。”
“闭嘴吧你,吃两天饱饭忘了姓什么?”
站长冷声道:“看没看见他一直攥着的菜篮子,里面都是别人不要的剩菜烂叶子,没有吃了么这份高薪工作,你爹在家还吃不上呢!玛德,刚拿几天高工资,有钱就得瑟,抽的烟比我还好,还在集体宿舍和人打牌,输赢上千,你上个月给家里寄回去多少钱?”
面对站长一系列灵魂拷问,推广员懵了……
林国昌回家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可他的眼睛还是明亮的,三十多年的家,他闭着眼睛也能走回去。
只是,今天,情况不一样。
因为巷子里,多了台车,也多了几个不速之客。
再次看到最熟悉的陌生人,林国昌发现自己一句话说不出口。
只是怔怔的站在原地,下意识将菜篮子藏在身后。
眼前的女人,和他一样大,看起来却像三十出头。
“哟,这不是林技术员嘛,我记得你还是厂里的技术标兵,怎么现在混成这个样子?”
曾经下海再创业的车间主任刘大鹏一点没变,一张嘴喜欢揭人短,和他在车间一样,不招人喜欢。
可现在,林国昌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那只肥手抱着眼前女人,曾经被他亲切呼唤一声老婆的女人。
周妙,好久不见。
可惜,张张嘴,愣是没说出口。
周妙同样没说话,只是递过来一张纸。
一张要求分割一半房产的最后通牒,因为房子也有她的一半。
“行了,大晚上的,别废话了,赶紧签,我还赶着下一家呢。”
欺负人固然快乐,可如果被欺负的一方一点反抗都没有,刘大鹏就没兴趣了。
面对这个十五前就被自己踩在脚下的人,刘大鹏更没兴趣和他废话。
如果不是这次厂长说有好事找他回来,趁着拆迁工作政策不明朗时,从不明真相的职工手里,抢先买下几十上百套房产。
坐等来拆,每套都能净赚三十几万,最后到手几个人一分也有个十几万,不然他才不回来呢。
想到这,他就是忍不住呸一口,勾叉叉的厂长,一分钱不掏,最后就能从他这分走每套8万,偏偏还不能拒绝。
他很不耐烦。
林国昌却一点点从周妙的身影中,看到女儿林清怡的影子。
她,是不是在燕京,也这样?
今天接到学校电话时,他感觉天都塌下来了。
一个21岁的大姑娘,每次打电话和他抱怨650块钱生活费不够用,说同学怎么怎么样。
可他每次只能苦笑,因为他没本事,对,一个连媳妇都守不住的可怜虫,拿什么本事给女儿一个更好未来呢?
可女儿的举动,还是深深刺痛他的心,再怎样,也不能给老男人做小啊。
在燕京有自己的房子,那是正常人能买得起的吗?他辛辛苦苦一辈子,到头来还要靠拆迁才能分到一套新房子,现在连补差额的钱都交不起。
可他不偷不抢,只靠自己的双手去创造财富,哪怕再苦再累,也要把这套房子留给女儿。
对,只要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女儿就不会贪图别人的房子,她就能快快乐乐的生活!
想到这,林国昌突然鼓足了勇气,说出那句一辈子没敢说出来的话,“这套房子是女儿的,不能给你。”
“你说什么?”
刘大鹏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还是曾经那个追着汽车跑一路,哀求着让自己高抬贵手的废物?
“我说,这套房子,是我的,不是你的!”
林国昌几乎咬牙切齿着说出这句话。
周妙怔住,却没说话。
刘大鹏往前走一步,压迫感十足,“不签?!”
林国昌从未像今天这样勇敢过,“不签。”
这套房子是林清怡的!
是他最后的希望,谁也别想夺走。
想到这,他猛地伸手扯过分房协议,一把撕个粉碎。
顺带着,把毫无心理准备的周妙带倒在地。
只是,她永远失去那个曾经会第一时间上来嘘寒问暖的男人。
这一幕,把偷偷往外观望的邻居都震住了,窝囊一辈子的林国昌,今天意外站起来了?刘大鹏怒了,“你特么的还敢打人?”
管都没管摔下地上的周妙,招呼同行的壮汉上来,同时嘴里嚷嚷着,“你敢打我老婆?反天了,给我打死他。”
说着,对着林国昌一脚踹过去,他身后的大汉一拥而上。
“别打了,你们快别打了!”
“造孽哦。”
“快给小林打电话,她爹被打了。”
“你傻啊,找小林有什么用,打妖妖灵啊!”
刘大鹏一边打一边叫嚣,“今天谁来都不好使。
老东西,趁早把房子转让协议签了,不然我弄死你。”
从始至终,他的目标都是整套房。
要一半?他丢不起那人。
最后,还是看不下去的邻居帮忙劝开,有人趁着间隙,赶紧拨出打电话……
“我说你是不是有病,不是说好考虑考虑吗,一天到晚打电话催命啊?”
“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