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道长入土之后,祝零的身体状况就越来越糟,尽管观内大大小小的诸多事宜有师兄们帮他操劳,但道长这么一去,反而让他更不得心安,因为他总能感觉到观内似乎有无数双敌对而嫉妒的眼睛正注视着他。
这也难怪,毕竟本应继承道长衣钵的玄清应该担此大任,可谁知他害怕事情走漏风声,故意推托,这剩下的担子就全部放到了主动请缨的祝零一个人的肩膀上。当然,长此以往,以玄清为首的一派已经对他产生了敌视,对于这些情况,祝零自然无法视而不见。
眼看着师兄们处处与自己作对,祝零也再没心思在道观中待下去,只得暂时离开,将手头的事情全部交给了玄清处理,但他万万不曾想到,此时的祝家也变了天。
道观起火,祝元自然不会再待下去,可当他回到祝家的时候,却发现祝言早已病入膏肓,甚至已经严重到无法开口说话了。
祝元心里虽有吃惊,但作为祝家的长子,自己父亲留下的这些东西理应归顺到自己的名下。而自己父亲的撒手人寰也让他意识到可能老头子到死都不知道祝零还活着的消息,心底里的石头也落了下来。
“所以,当年你寄给祝言的那封信,说他收留了祝零,其实是被祝元截下来了,祝言最后也不知道自己的二儿子活了下来?”
道长点了点头,突然痛苦地捂着喉咙,半晌,一口黑血喷涌而出。
“那之后,祝零便找到了商羽,在他名下拜师学艺。”我有些疑惑,商羽一定知道道观被烧的事情,自己的好朋友葬身火海,而他却没有提出半个字,这又是为什么呢?
祝零天资聪慧,又比自己的两个师兄更虚心听教,所以很受商羽的赏识。当时商羽曾询问过他,要不要加入纸尸井,但祝零拒绝了。
他自己的理由是,在他看来,许许多多让人们害怕的“鬼”只是已逝之人残留在世间的一丝执念,如果一定要将这种执念驱赶或者消灭才能使人们心安的话,那有悖他的理念。
虽然他秉持着这种想法,但凭借着过人的天赋,他还是成为了商羽三个徒弟中的首个被认可的驱鬼术士,在纸尸井的记录当中,祝零生前从未杀过任何一只所谓的“鬼”,商羽亲自为他锻做的两把葬尸刀,几乎是一滴血都没沾过。
然而,事情仅限于那最后一次的见面之前。
阿梓下山已有数月之久,这期间祝零曾想回道观看望自己的师兄们,但是碍于玄清的面子,终究还是没有回去。思来想去,他终究放心不下那个孤苦伶仃的姑娘,打算去看看她的情况。
第一次来到祝家老院的门口时,不知为何,他感到异常的陌生,这扇本该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木门,背后隐藏的却是他这二十多年来都无法直视的过去。
其实在这之前,祝零已经不只一次地提出想要见阿梓一面,但都被阿梓回绝了,这让他感到十分地奇怪。不过这一次,他两人总算得以相见,只不过是他再意外不过的方式。
阿梓的脸上有好几处莫名其妙的淤青,而且精神也相当的差劲,祝零见到之后很是心疼,但无论怎么问,阿梓都说只是劳累过度而已,自己干活儿时不小心磕到碰到了,对于这种说法,祝零自然不相信。
祝零并没有向这种说法妥协,他还是领着阿梓去到了商羽那里为她看病,很快,祝零就看出了一些端倪。
明明阿梓身上的伤不像是邪祟所为,他在商羽的手下学了很长时间,再清楚不过鬼魅的手段,但无论怎么样,商羽始终咬定是邪祟干的,毕竟是自己的师父,祝零也不敢再多插嘴。
只是,在祝零的眼里,好像纸尸井的这帮人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阿梓这样了,对待她的病症好像十分轻车熟路,如果按平常觉得自己不舒服的人来,商羽一定要问半天才好对症下药,可这次却不同。
种种怀疑萦绕在祝零的心头,但出于对自己师父的信任,他还是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
然而,让他感到更奇怪的是,就在这次送阿梓回祝家老院的路上,阿梓问了他一个很别扭的问题。
“小丘,你以后会一直跟着商先生去捉鬼吗?”阿梓强撑着精神,脸上硬是挤出几丝微笑,看上去有些怪怪的。
“这个,我也不知道,也许将来会回到道观里面,不过玄清师兄好像总是对我不太满意,但我相信以后都会好起来的。”祝零看到阿梓的样子,本想提出把她接回到道观里面,但他清楚阿梓很要强,她希望能用自己的力量在这座小城里立足,而不是靠祝零的施舍。
“那如果有一天,我也变成鬼了,你会害怕我吗?”祝零听到这句话,原地愣住了,几秒钟后,传来了阿梓久违的笑声。
“我开玩笑而已啦,别太放心上了。”说罢,阿梓转身就要向老院子的门口走去,突然,她好像想到了什么,又转过头来说道:“小丘......”
“谢谢你。”说完这三个字之后,阿梓已经泛白的嘴唇好像动了动,似乎又说了什么,不过祝零并没有听清楚。
他心中升腾起一阵不安,不知为何,他从阿梓的笑声中听出了道别的味道,那不是一种警示,而是无可奈何。
这一夜,祝零辗转反侧,他总是感到心脏被撕扯一般的疼痛,甚至好几次看到了什么让他十分害怕的东西,总之折磨得他心乱如麻。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祝零就匆匆忙忙地赶到了祝家老院,本来他并不想这么做,但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将阿梓带回道观,哪怕是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祝零敲了很久的门,却始终都没有人开,他有些心焦,正打算继续敲的时候,木门被一个穿着白色麻袍的人打开了,那人一脸的惋惜,问道:“你是?”
“您好,我是玄心观里来的,来接阿梓姑娘回观。”那人听后,四处望了望,眼睛瞪得溜圆说道:“阿梓?就是昨天晚上上吊自杀的那个姑娘?”
听到这句话的祝零原地呆住了,他麻木地看着这人的背后,两侧的花圈和纸钱似乎已经说明了什么问题。
祝零没有解释,也不给那人回答便连忙冲进了院子里面,那人急匆匆地在后面追,等到祝零一路气喘吁吁地跑到灵堂的时候,发现就在房间中央的一张木床上面,阿梓正一动不动地躺着,双眼紧闭,白布盖在她的身上,旁边的人好像还在整理剩下的丧葬用品。
祝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缓缓地朝那张木床走了过去,不过是几米的距离,他却觉得比这二十多年来的苦楚还要漫长,昨天还站在她面前笑靥如花的姑娘,不过是一个晚上,就已经与他天人永隔。
刺痛与哽咽感充斥着他的喉咙,他根本哭不出来,因为这是他第二次体会到珍重之人逝去的感觉了,恍惚间,玄心道长死去的一幕幕仿佛又在他眼前重现了一遍,混沌感,晕眩感,几度认为这只是一场噩梦的祝零,还是认清了最难以让他接受的现实。
“昨晚我看她心情低落,就问她怎么了,但她却怎么都不肯说,等我尽早派人去给他送早餐的时候,就看到她已经在自己房间的房梁上自缢了。”祝元慢慢地从外面走了进来,也是一脸的无奈。
“阿梓生前和你关系最好,如今你既然来了,就由你说了算吧。这笔账,是我欠你的,我没能看好她。”祝零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径直走向那张木床,轻轻地将手放在阿梓已经冰凉的脸颊上,他又一次得到了痛彻心扉的感觉。
阿梓的尸体被祝零抱回了商羽那里,一众人情绪都很低落,尤其是叶瑶。阿梓生前是个很活泼开朗的人,但她受尽了太多折磨,那些是她不愿意提起的回忆,所以对于同样是女性的叶瑶来说,或许莫名中升起了一种倾诉感。
商羽破例将凤翅金簪放到了棺材里面,按理说,咲傩随尸体下葬是纸尸井的禁令,但或许他心底也藏着什么,所以还是当着自己徒弟的面率先打破了这个规矩。
金簪下葬,尸体的魂魄有三日不会散去,也许是为了满足祝零最后一点愿望,商羽还是让他亲自去安放了阿梓的尸体。
尸体被葬于道观下的山腰处后,商羽仍然觉得自己神思恍惚,似乎这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根本没有逻辑可言,或许是看自己的徒弟实在太过伤心,又或许是自己的良心受到了谴责,商羽长叹一声,说道:“人死,既有天命定数,也有世事无常。”
“师父,你其实知道阿梓会死,对吗?”祝零的眼眶已经红肿,他的话腔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闭塞感,就像是被人用胶布封住了嘴,明明有一肚子的问题,却不知道从何问起。
“所以,那个人是谁?”祝零扭过头来,商羽料到了他会猜到阿梓绝不是自杀,索性脱口而出。
“玄清。”
就是这两个字,彻底改变了祝零和商羽自己的一生,也许当时他如果说出祝元的名字,一切都不会发生。
但是,世上绝无后悔二字,也许在某些时候你惘然想起往事时,感到难以释怀,大概那就是天命给你潦草地做出选择的惩罚。
玄清害死玄心道长和驱赶阿梓出观的事情,祝零好像也没有感到意外,也许是因为憎恨,也许是因为释然,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商羽怎么也没有想到,平日里连一只鬼都不肯除掉的祝零,就是在那天晚上,拿着自己打的两把葬尸刀血洗了整座道观,几乎所有凡是与玄清有所勾结的道士,都被祝零杀了个精光,而剩下幸存的那些人,他们一致的回答是,祝零告诉他们:你们走吧,师兄。
那晚祝零没有回来,苏研对这件事情愁昏了头,他很清楚,即便那是个治安不好的年代,但犯下几十条人命的祝零早晚会被抓起来,也许祝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从那天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从道观里面出来。
商羽很清楚,邪物最爱用阴气滋补,如此之多的冤魂血债,祝零就算不想被那洞子里面的面具勾上也难,咲傩慢慢地蚕食着祝零剩下的意志,他没有选择再回到自己的师父身边,一切都该结束了。
商羽深知有愧于祝零和阿梓,所以便在道观中种下一棵祓孽树,以固魂守神,让阿梓能与祝零再相见一面,然而,他们这最后一面,彻底让祝零堕入了无边的地狱。
“真是可惜喽,我老子到死都不知道这小子还活着,要是他清楚的话,想必现在坐在这儿逍遥快活的就是他了。”祝元一手拿着酒瓶,一手醉醺醺地拎着阿梓的头发说道。
“那老道士是我杀的,不过光我一个弄不了他,得感谢他那蠢到家里的小徒弟,帮我做成了这个局,而你?”祝元把脸凑了过来,狰狞地笑着。“只要有你在我手里,那小子就不可能回到祝家和我作对,不过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能把你拱手相送?就只是因为相信这可笑的亲情?”
“你到底想要什么?”阿梓挣扎着,她的胳膊上被打得全是淤青,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东家对她越来越不满,最后甚至要用上这种刻骨铭心的“惩罚”。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原来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理由去这么做,他只是个无耻的恶徒。
祝元朝地上扔了几个破铜板,把阿梓拎到门口,说道:“瞧瞧,瞧瞧!现在是什么世道了,姑娘?这是个有银子就是爷的世道,遍地都是和恶狗抢骨头的可怜人和数不过来的黄金,有了那个,才有了真本事。别信平地而起那套老话了,都是骗三岁小孩儿的。”
“你觉得自己做得天衣无缝?”
“我并没有这么觉得,姑娘,你为什么会认为我需要做到天衣无缝呢?在这座小城里,只要你和那小子待在剑阁一天,我就能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捏死你们。”
“他只是想安安稳稳地活下去,他根本没有要和你争家产的意思,你为什么就不能放过他?”
“你要知道,在这个地方,那是什么人都有。尽管我能吹口气儿就是风,吐个唾沫就是雨,但拦不住有其他的东西觊觎祝家,生意人,就是要毫无保留地知道和碾碎对手的一切,就是这么残酷,即便他真的是你说的那么无辜。”
“你要怎么才能放过他?”阿梓用几乎祈求的口吻说道。
祝元把酒瓶子扔了出去,伴随着砰的一声,碎片飞溅得到处都是。
“因为他,老爷子才那么看我,他一直觉得那小子要比我好成千上万倍,但实则不然,你不用以为我们祝家挣得是什么光彩钱,倒卖文物?那是掉脑袋的事情,如果不心狠手辣,现在那玄心观下面的坑里躺着的就是我了。”
“让他彻底一蹶不振,只有一种办法,除非你死了。”
我不知道那个时候阿梓想到了什么,但她答应得很果断,很干脆,仿佛死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
“你死了,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我们今天的对话,我也不会再继续找他麻烦,否则,他迟早会死在我的手里。“祝元摸了摸自己手上的金戒指,静静等待着阿梓的答复。
“我答应你。”阿梓说着,思绪或许早已飘回那个她和祝零刚刚有着一面之缘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