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着灵魂轻盈,吴究一路飘进了青山宗里边,刀鬼当即大骂一声追了上去,留下双魂在原地照看江蓓。
「因果」的大网依旧弥蔽青成山这片天,但整座青山上,也只有阿泠一人能见到此神景。
“因果还未散去,那片空缺还在。”
这就代表天道自行勘误还未结束,阿泠不明白吴究和江蓓之间被扭曲的记忆,究竟是如何碍着这天道的,不过按照眼下的情景,这事还没完。
江蓓已经完全陷入了回忆中,她表情神色哀恸万分,是为泥坑下母亲失踪多年的骸骨,也是为重新进入她记忆中的父亲。
她想起了一切,想起父亲自母亲逝去那天起性情大变。
吴究为爱人踏上成神之路,江蓓记起他于此青山起高楼广收门徒,记起他把自己亲女儿当成登天之路上的垫石,记起他在这片土地上所做的一切——直到后来被真神镇杀。
“母亲葬在此处多年,我当时还小,未曾见过父亲何时葬下她的...可他自己居然也忘了。”
江蓓泪眼婆娑地看着阿泠,后者只能回以宽慰的眼神。
阿泠抬头看向吴究离去的方向,觉得无比讽刺,他经历过吴究的记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能在这里略微感知到地下传来强烈的遗憾。
为了逝去爱人踏上扭曲歧途的吴究本人,却是连爱人葬在何处都忘记了,还要他这个外人想起来。
心境平复下来,江蓓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阿泠面前,不由分说拜了下去,有气无声道:“仙尊,我想追上去。”
阿泠叹息一声,觉得自己这样是不是做错了,奈何「因果」已笼罩此地,即便他是此地信奉的“神灵”,目前也无法承受强行违抗天道的代价。
“走吧。”
那边刀鬼已经追上了吴究,得知此事的阿泠拉开一道空间裂缝,俯身将江蓓从地上扶起来,与她一同踏入裂缝那头的青山宗内。
青山宗后山本是吴究安放“信徒”之所,如今已被江蓓等人合力改造成山顶村庄,本是宁静祥和之所在,眼下却一片骚乱,人们全部聚集在一处,显得空旷的“村口”有些拥挤。
“是他!就是他——”
刀鬼站在一旁,笑盈盈地看着人群中一个瘦弱男子声嘶力竭呐喊。
一脸不可思议指着吴究之人,正是林麻,阿泠当即了然,「因果」在此,受到影响的不止江蓓一人,就连林麻也回忆起了当初的一切遭遇。
只是...
他看向吴究默默叹了一口气,脑袋一阵疼痛当即涌了上来:吴究原是灵魂形态,未经修行之人少有能以肉眼视得魂体者,眼下这情况,分明是刀鬼以纯净灵蕴给吴究赐了一副孱弱肉身。
后果自然不用多说,吴究的样子被所有人都看得明白,「因果」在上,被扭曲、掩埋的记忆被返还给他们。
“嘁。”刀鬼知道自己是什么想法,当即不屑地勾起嘴角,将长刀横在肩头两手搭在刀身,看上去有些无赖样地说道:“岂不正好?头上那玩意一直笼着,前尘因果,不如今日便一块了了!”
“啪”得一声,吴究被人群中冲出来的妇人轻易推倒在地,摔得个满脸尘,看上去煞是狼狈。
“我那丈夫便是死在你的手中!”
又是“啪”的一声,妇人此举像是点燃了众怒,又是一人满脸怒容冲上去,一巴掌扇在吴究脸上,清脆无比。
“还我那可怜的孩儿来!”
原本就躁动不安的人群再也按捺不住,见刀鬼在一旁笑意盎然,大家自然以为是得了“仙神尊”的默许,互相推搡,势要争做先于他人宣泄往日怒火者。
很快,吴究赤裸的肉身上便布满了淤青伤痕,用以耕作的农具此时成为鞭挞他的刑惩,即使血口遍布也不能使宣泄仇恨的人群满足。
他本人沉默地承受这一切,亦或是凭他现在的能力根本无法反抗,人们也未曾给他半刻喘息的机会。
就这样,血液慢慢从泥土上蔓延开来,直至将人群外边江蓓的白鞋染得通红,血浆很快便遮盖住上边的泥泞。
“够了。”阿泠摇头上前,却立马被痛得一个趔趄——
他惊愕抬头,笑意盎然的眼神穿过人群打在他自己身上,阿泠下意识捂住脑袋,他从未见过自己那双异瞳中迸射出如此残忍的笑意。
恍然间,他听到、也只有他能听到来自另一个自己充满笑意的低语:
“岂不正好?前尘因果,此刻、此地有我在——可一便了了。”
天空上,「因果」大网悄然晃动,似是回应了阿泠这句自言自语一般,缺失的网节像活物血肉一样自行生长。
江蓓都未曾注意到身边阿泠的异常,此刻此地,再无一人向他投注眼神,仿佛他只是沉默的旁观者。
而在人群中央,站在吴究身边的刀鬼虽然也是无人注视,双手懒散搭着的那把黑刀被溅了不少鲜血,却更像是沉默的靠山。
那具新生的肉身被打、被踩,被纯朴的工具砍杀得四肢分离血肉模糊,然而他飞溅的鲜血却彻底化作了供给仇恨持续燃烧的薪柴,使得人们的宣泄更盛。
刀鬼笑盈盈地看着,时不时往身前递一些纯净灵蕴,轻声对人们笑道:“都给我他娘的好好打,用点力气打,打不够的,回家吃些东西,吃饱了回来接着打。”
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有没有人听得到这句话,但他不在乎,递送出去的纯净灵蕴有一部分进入了吴究的体内,使得其肉身不断被砍杀也不断在重生,直到每一个人都满意为止。
可人群外边的阿泠在想,真的会有人满意吗?
他挣扎着想进去阻止所有人,也阻止另一个自己放纵仇恨肆意蔓延,然而裂魂症使他寸步难行,灵魂寸寸崩裂之痛遍布周身每一个角落。
剑鬼不知何时出现了身边,他满脸漠然,漠然中也有些疑惑——这样是对的吗?
“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物以报天——吴究自诩为天屠戮众生,如今众生亦可弑其血肉,只是...”
“只是这样是对的吗?”
人群的宣泄无止无休,他想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即使身边的江蓓一句话也不说、人群里的吴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所有人都被仇恨吞噬的这刹那,他觉得自己应当做点什么,才不辱没那个渐渐被更多人捧上“神座”的名号。
他抬头望天,在他眼中倒映的是弥蔽天光的「因果」,世间交织的所有命运在此显现,缺失的一块始终无法完全愈合。
在这一刻,他忽然想起来他和刘兄聊到的那个“异世”。
刘慕口中念念不忘的故乡,和此世相去更远的遥远异世,阿泠不知道刘兄说的究竟是故事还是现实,但他此刻回忆起刘兄说起那个世界时眼神中的怀念和向往。
在那样一个无神的世界里,这样又该是对的还是错的?
“啪”——
忽然间响起的颅骨炸裂之声使得现场瞬间安静下来,人们纷纷惊愕回头,看见他们的“神”缓缓踱步走来,于是扬起的拳头和农具顿在当场。
剑鬼抬手,从手边自己炸开的脑袋里抽出那把黑剑,缓缓向人群里走过去。
无需他开口,所有人挡在他面前的人,都沉默着向一旁挪动,密集的人群当即自行分开一条道路,好让他畅通无阻地踱步到那团血肉模糊跟前。
在笑盈盈地另一个自己、痛苦不已的另一个自己双双注视下,他漠然举起手中长剑。
刀鬼一只手握刀,脸上笑意更甚,黑刀轻易地斜插进地,将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吴究挑坐起身,呈向众人垂头之姿跪倒。
长剑挥下,他回首,深邃幽蓝的眼瞳扫过仰视他的所有人,道:
“凡自诩高大者,凡屠戮生灵者——”
“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