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被灭、国君被杀之后,偌大的淳于国顷刻间变成了一盘散沙:宗室公卿们争相外逃,大小官员们有跟着逃跑的、有望风而降的,也有观望的。与大人物们不同的是,淳于国的百姓却大多不愿意成为渤海国人,他们仍然寄希望于某位宗室能带领他们复国,当然这是后话。
钟离国和孤竹国当然不会闲着,各自派了使者来到临淄城谴渤海国的“暴行”。还没等林长卿开口,做客的郑安雅抢先道:“人是寡人杀的,谁叫他跟寡人抢男人呢?二位家中都有妻室吧?如果有一恶霸趁你们二位不在家,妄图强暴你们的妻子,你们当如何?”几句话说得二位使者面面相觑,淳于王有断袖之癖他们也是最近才知道的,照理说很多君王都有自己的小癖好,断袖的君王历史上曾经有过,不是什么大事,但淳于王竟然耍阴谋诡计诓骗渤海王来到他的领土上,妄图胁迫渤海王与他行龌龊之事,此等做法着实令人不齿。更何况,杀人者不是渤海王,而是高昌王,最先派兵入侵淳于国的同样也是高昌王不是渤海王。钟离、孤竹两国就更没有立场指责渤海王了。两位使者只好讪讪而退。
“渤海王骂不得,高昌王骂了也没用。这趟出使,真是窝囊!”钟离国使臣私下里抱怨道。
“可不是嘛,高昌王向来只靠武力说话,别人骂她她还笑呢,摆出一副‘你能拿我怎样?’的态势,简直气死个人!”孤竹国使臣道。
“要我说啊,这事儿的确是淳于王有错在先。渤海王固然是天下闻名的美男,可人家毕竟是君王,又不是清倌人,淳于王怎敢如此折辱于他?真是色胆包天!”钟离国使臣说:“兄台,小弟是王命在身,实在没办法,要不然,我实在不想跑这一趟。”
孤竹国使臣突然笑了出来,把钟离国使臣吓得一愣:“兄台,您这是怎么了?”
孤竹国使臣道:“贤弟可还记得方才高昌王说了什么?‘妻室’,她这是拿渤海王当成她的妻子了?遥想当年,渤海王可是东域霸主。谁曾想有朝一日,一个男人拿他当清倌,一个女人拿他当老婆!哎呀,做人做到这个份上,可真是……啧啧”
钟离国使臣大笑道:“想起来了,高昌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渤海王的面色可不好看。哈哈,哈哈!”
“如此说来,灭淳于国这件事上,高昌王出了大力,渤海王可未必领她的情。若是两人因为几句话生了嫌隙……”
“那我们就拭目以待吧。”说罢,两位使者举杯共饮。
林长晔和杜襄成终于打完了仗,两人把兵权一交,准备到临淄城好好玩几天。
杜襄成笑道:“长晔,那些精兵真是你的手下呀?我当时只是看着眼熟,如今细细想来,高无疾年轻的时候也是这副打扮。”
“何止高无疾,他的侄子侄孙都是从我这儿出去的。”林长晔笑道:“姐,咱们先去我家,你还没见过我的家人吧?”
杜襄成道:“你几十年前就娶了妻,如今儿孙满堂了吧?”
“可不是嘛,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可惜内子去年不幸过世,不然你还能见到弟妹。”林长晔说着,又问:“姐,你真的不给我找个姐夫?你们五姓女不是大多都有丈夫的吗?”
“找不到合适的,再说了,这几十年动不动就打仗,我也没这个精力。”杜襄成道:“家里有小姨父还有修文管事,丈夫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有女儿就够了。”
“哎对了,小姨过世那么久了,小姨父怎么还住在杜家?高昌人也有‘守寡’一说吗?”林长晔问。
“没有,”杜襄成道,“结婚对于高昌人来说是外来习俗。妻主过世后,男人的去向没有定法。回娘家、再嫁或者留在妻家都是可以的。小姨父选择留下来一则是修文还小,家中没有成年男人操持家务,二则他不愿意回娘家,因为……”话未说完,她自己先忍不住笑出了声。
“因为什么?”林长晔问。
“你想想,他的娘家是哪儿?”杜襄成道。
“他是公子,没有自己的府邸吗?难不成要回宫?”林长晔道。
“可不是得回宫嘛,回到宫里就得天天见到王上。他怕我们王上,不敢回去。”杜襄成笑道。
“他不是高昌王的亲舅舅吗?听说他俩关系还不错,难道高昌王还会为难他不成?”林长晔不解地问。
“嗨,你不知道,小姨父就像你们渤海国的女人一样,喜欢操持家务,不爱抛头露面。有一年,王上忙不过来,把祭祀的任务交给了他。他生怕出了差错,愁得整夜睡不好觉,第二天一早就进宫请辞。结果好死不死,王上正心烦着呢,见他连这点事都办不好,一下子火就上来了,劈头盖脸地斥责了他一顿。从那以后,小姨父见了王上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杜襄成笑道。
“哈哈哈,原来如此。小姨父也真是难呐。”林长晔笑着叹道。
两人正聊着,眼看快到林长晔的府邸了,只见前方人头攒动,停着许多车马,每辆车周围还站着肩挑手提礼物的仆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过年。杜襄成刚想问林长晔家里有什么好事发生,却见他像见了鬼一般,慌忙指挥车夫:“快掉头,去元泰居。”
“怎么了,这是?”杜襄成见他这般模样,忍不住问道。
“姐,我一会儿再跟你解释,小点声,别让他们发现了。”林长晔道。
元泰居是林长晔在城外的私宅,依山傍水,很是清净。进了门,杜襄成道:“现在总可以说了吧?”
“嗨,我夫人不是过世了嘛。现在刚满一年,很多人眼巴巴地盼着我续弦。”林长晔苦着脸道:“那些人都是来说媒的。”
“噗哈哈哈哈……”杜襄成笑得前仰后合。她笑了好一会儿才堪堪止住,又打趣地问道:“这是好事啊,干嘛躲着?”
“姐你不知道,人太多了,我见都见不过来,还是先躲会儿清净吧。”林长晔道。
“嗯,说来也是,你在渤海国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巴结你巴结谁啊。”杜襄成笑道。
“好巧不巧,门第相当、待字闺中的女孩子有五六个,我怕应了这家就疏远了那家,不好办啊,心累哦。”林长晔说着说着,往后一倒,直接躺下了。
“那你就挑个喜欢的呗。都结过两次婚的人了,这点还不会?”杜襄成道。
“我要长得漂亮、温柔听话性格好,还要能在家主事的。你知道,我的前两任妻子给我生了好多个儿女,孙子、曾孙加起来有几十个,一大家子人呢!那几位姑娘我派人打听过,有能耐的性格太娇纵,脾气好的又容易被下人拿捏,都不行。”
“又要能干又要听话,哪儿来啊?这世上,能干的大都不听话,听话的大多做不了事。我看你还是单着吧,要求这么高。”杜襄成忍不住拍了一下他的脑瓜。
“那可不一定,”林长晔挨了一下,一骨碌爬起来说,“你们高昌国没有,不代表别的地方也没有。在我们渤海国,再聪明能干的女孩子也会被家里要求听男人话的。”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开着玩笑,忽然有家仆来报:有个女子自称是高昌人,有要事求见清源君。
林长晔一下蹦起来,对杜襄成说:“我可不认得多少高昌女人,除了姐姐你也就你们王上了,可别是高昌王亲自来找我!”
家仆道:“不是的,是个年轻女子,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她还说……”
“还说什么?”林长晔问。
“说君上您答应过给她一根簪子的。”家仆道。
“什么簪子?”杜襄成一下子来了兴致,指着林长晔道:“我说你小子到底在外面欠了多少风流债?还搞到我们高昌女人头上?当心被我王知道了打你一顿!”
林长晔道:“冤枉啊姐姐,我向来都很洁身自好的好吧?什么簪子不簪子的我哪知道?打发走吧,就说我不在。”
“呃,君上,”家仆面有难色地说,“那女子说了,如果清源君不方便,她见一见武安君也是可以的,她说武安君认识她。”
“是我认识的人?”杜襄成满腹狐疑:“那就请她进来吧。”
“拜见清源君、武安君。”那女子一进门,盈盈下拜。
“悠儿,怎么是你?”杜襄成惊讶道,“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郑悠儿腼腆地笑道:“我是跟着武安君您的车驾过来的。”又对林长晔道:“清源君,您不是说过有根一模一样的簪子吗?能给我了吗?”
“你说那个簪子啊!嗨,瞧我这记性!簪子倒是有,只是不在这儿。”林长晔皱了皱眉,“在我府上呢。”
“什么簪子?”杜襄成问。
郑悠儿拉着杜襄成的袖子,楚楚可怜地说:“那一日,王上命我带了印信来找清源君,怕清源君不信,特地从头上拔下了那根簪子让我一起带着。那簪子是当年清源君出使我国的时候,奉渤海王之命送来的,王上几乎每天都戴呢,可是那天被我不小心给摔坏了。要是王上知道了,肯定要骂我的。”
“她问你要了?”林长晔问。
“这几天倒没有,她天天跟渤海王在一起,大概没想起来吧。”郑悠儿道。
听到郑安雅和林长卿每天腻在一起,杜襄成和林长晔都忍不住笑出了声。郑悠儿急了:“武安君,清源君,你们别光顾着笑啊!王上现在是没想起来,但没准过几天就想起来了。”
“好了,没事。不巧这几天我家门口被人堵了,等过两天,我悄悄地回府一趟给你拿出来好不好?”林长晔忍着笑说。
“那要等几天啊?我每天在王上身边都提心吊胆的。”郑悠儿焦急地说。
“长晔,让她和我在这儿住几天没问题吧?”杜襄成问。
“没问题啊,我这儿地方够大。”林长晔道。
“悠儿这样吧,”杜襄成拍了拍她的手,“你这几天就陪我一起住在这里,我叫人给王上带个信去,就说我要你陪我玩几天,让王上给你放个假,等拿到了簪子你再回去,好不好?”
“当真?那太好了,多谢武安君!”郑悠儿感激地说。
渤海国王宫千秋殿内,郑安雅和林长卿正陪着郑河清用点心。
郑河清问道:“安雅,我们多少年没见面了?”
郑安雅道:“阿咪吉,距离我上一次来临淄,正好七十年。”
“你长大了,”郑河清叹道,“变得我快认不出来了。我这些年不理政事,却也听说高昌国的国力已经超过我们渤海国了。这是当年我和姐姐想都不敢想的事。”
“娘,安雅是位好国君,她很受国民的爱戴。”林长卿说。
“遥想当年,我虽然贵为王后、王太后,但总有人私底下议论我的出身。他们说高昌人是蛮夷、是妖怪,说我不懂礼数、不配做王后。”郑河清的语速很慢,话音有些颤抖:“就连长卿的名誉也受了牵连。”
“咱不提那些伤心事了,娘,如今我们都好好的。别的儿子不敢说,至少在渤海国内,绝对没有人敢非议您的出身。”林长卿拉着郑河清的手道。
“不光是渤海国,在高昌国也不会。”郑安雅道:“阿咪吉,从今往后,您不仅可以靠长卿,还可以靠我。”
“好,好,太好了。要是按照神族的习俗,你母亲过世后,我就是你母亲,你和长卿就像亲姐弟一样了。”郑河清含着泪说道。
郑安雅听到这话,勉强地笑了笑,低下头自顾自地喝茶。郑河清的话就像一根尖刺扎进了她的心里:按照神族的习俗,姨母所生的兄弟姐妹就如同一母所生的兄弟姐妹一样,被视作“自家人”,有着同样的姓氏,是不能通婚的。在神族家庭中,姐妹们一起照料彼此的孩子,不会对孩子区别对待。孩子们也可以把母亲和母亲的姐妹、堂姐妹等家族中与母亲同辈的女性都叫做“阿咪”,也就是将母亲和姨母都视作生母。所以在传统的神族看来,她对林长卿的这份感情算是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