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流马在世时,是严禁徒弟赌博的。
谁敢沾赌,立马逐出杂技团。
磕头也不行,大流马深知:赌徒没救,沾上赌瘾,改不了。
赢了还想赢,输了想捞回来,这就是赌徒离不开赌桌的邪咒。
赌急了眼,输光了,什么事都敢干,偷拐抢骗,卖孩子卖媳妇,六亲不认,毫无人性。
大流马更严禁搞不正当男女关系,师兄妹、师姐弟可以互生情愫,可以成亲,但绝不能做有悖人伦之事,挖兄弟墙角,勾搭兄弟之妻,草台班子乱成一锅粥,绝不允许!
大流马知道,奸情出人命。
碰到个想得开的,吃个哑巴亏,戴个绿帽子,恨恨作罢,碰到个想不开的,那就是刀枪相见,杀个血流成河。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句话有毒,害人无数,凡持此信条者,不是脑袋搬家,就是肠子落地。
大流马苦心经营杂技团,不想发生内讧,故而,但凡发现有不正当男女关系者,一概清除出队伍!
所以,大流的班子,一直很稳固。
小时候的陈三,不谙世事,有一次在外地演出,学了当地一首民谣,回来后就扯着嗓子唱:“嫂子美,嫂子浪,见到嫂子往家扛,扛到家里把门插,插上门后抠蛤蜊,蛤蜊一张嘴,咕噜一口水!嘿,蛤蜊一张嘴啊,咕噜一口水啊……”
正兴高采烈地唱着,大流马一个大嘴巴子抽过来,啪——
顿时把陈三抽懵了,都忘了哭了,半天才觉得脸蛋子火辣辣疼,泪水泛出:“师父,为什么打我啊?”
大流马气得胸口起伏不定:“从哪儿学的淫辞艳调?!再敢唱这些东西,撕了你的嘴!”
陈三当时才10岁,根本不理解歌词含义,委屈地跑到马文妹屋里,一头扎进马文妹怀里,哇哇大哭。
但从那时开始,他隐隐约约觉得有关“嫂子”“蛤蜊”等字眼,不是什么好词,应该谨慎。
大流马生前常说:男人行走江湖,第一管住嘴,第二管住裆。
话糙理不糙。
陈三爷独步江湖后,才发觉师父是多么地伟大。
每一句话,都是保命要诀。
大流马最后的遗言就是:本本分分,踏踏实实,搞好杂技团。
可惜,他没听。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现在,朝思暮想的师姐,终于出现了。
陈三爷迫不及待地要面见师姐,但很快冷静下来了,师姐为什么这个时候突然出现?
是看到自己在报纸上发表的藏头诗了吗?
还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为什么不直接见面?而是约定葫芦码头?
为什么夜里射进一支箭,而不是亲自登门?
一切都透着诡异。
字迹,肯定是师姐的字迹。
但会不会有什么陷阱?
师姐会不会被绑架了,被逼写下的这封信?
他立马叫醒了棍儿和肥牛。
棍儿和肥牛这段时间累坏了,亲自盯着海河十八号和大南门,因为柔柔还在医院里疗伤,甜甜被取消了副经理职务。
陈三爷黯然说道:“我师姐来了,约我明日亥时,葫芦码头见面,我怕有诈,你们带好武器,暗中策应我!”
棍儿和肥牛大为震惊,传说中的师姑出现了,陈三爷为了这个女人可谓煞费苦心,他们真想见见这位让陈三爷殚精竭虑的女人。
“水爷放心!可……为什么要提防您师姐呢?”棍儿有些不解。
陈三爷把信件交给二人:“突然从窗外射入这封信,我不知道是真是假!”
“师姑的字,您不认识?”
“字是真的,但背后是否有圈套?师姐为什么不亲自登门见我?”
棍儿和肥牛转头看了看窗户上的洞,点点头,肥牛说道:“要不要多带些弟兄?”
“不必!师姐嘱托,只许我一个人见他!你们也不要跟得太紧!”
“明白!”
翌日亥时,葫芦码头。
陈三爷驱车而至。
棍儿和肥牛开着另外一辆车,关了车灯,远远跟随。
陈三爷停了车,走上浮桥。
皓月当空,周围一片寂静。
月光洒落在水面,清风徐来,搅得一海灿烂。
陈三爷左顾右盼,不知师姐在何处。
突然,左侧一艘船上有人挥挥手:“这里!”
陈三爷腰间别着枪,子弹顶上膛,右手袖子里还有一把匕首,镇定地走过去。
穿过踏板,来到船上。
两个短衣巾小打扮的男人,警觉地往陈三爷身后看了看,确定无人跟踪,把陈三爷引入船坞中。
一撩帘子,马文妹正端坐舱内。
陈三爷一下子愣住了,十二年没见了,有些陌生,师姐的模样变了,发福了,但神韵犹在,清澈的眼睛依旧熠熠闪光。
马文妹也痴痴地看着他,陈三更是大变样了,再也不是那个毛头小子了,取而代之的是西装革履,挺拔大男人。
陈三爷犹豫片刻,猛地扑过去,噗通跪倒在马文妹面前:“师姐——陈三不孝!陈三不孝!”
说罢连连叩头,泪水滚滚而出。
马文妹屈膝和他抱在一起,眼泪洇洇,不停地拍打着他的后背:“你为什么不辞而别?!你为什么不辞而别?!你知道到这些年我多么牵挂你吗?!”
“师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陈三爷失声痛哭,懊悔不已。
只有在师姐马文妹面前,陈三爷能卸下所有伪装,将真实的自己暴露无遗。
他悔得肠子都青了,一场场苦难,一次次惊险,他都是一个人撑过来的,没人倾诉,没人安慰,现在,他又变回了那个八岁的孩子,扑在师姐的怀里,尽情哭泣。
马文妹心疼地抚摸着陈三爷的脸庞,喃喃说道:“我的三儿,长大了,长大了……姐看到了你的藏头诗了,姐看到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连累师姐了!”陈三爷一把鼻涕一把泪。
“你我都还活着,这就是老天保佑。”马文妹欣慰地说。
“姐,我误入歧途了,我误入歧途了!我走错路了!”
马文妹擦了一把眼角泪水,拍了拍陈三爷的后背:“起来,起来,起来说。”
陈三爷慢慢站起来,恭恭敬敬扶着马文妹坐下。
马文妹长叹一声,道:“自从你离开杂技团,我一个人苦苦支撑,我做梦都会梦到你,生怕你出意外,生怕你吃不饱、穿不暖。我一手带大的陈三,怎么就这么狠!”
陈三爷再次泪如泉涌:“师姐,我当年糊涂,铸下大错,愧对师姐,愧对师姐!”
马文妹掩泪叹息:“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陈三爷抹了抹眼泪,道:“姐,你怎么突然找到这里来了?”
马文妹想了想,道:“自从杂技团被封,蕉万山留下口信,我就知道你惹祸了,我是既高兴,又生气,高兴的是,你平安无事,生气的是,你闯的祸,比天都大。”
陈三爷点点头,无比自责:“师姐,这一年多,你都躲在哪里?”
“唉,先是解散了杂技团,后来……后来……”
马文妹眉头紧皱,欲言又止。
陈三爷感觉马文妹神色不对,忙问:“后来怎么了?”
马文妹眉头一展,眼神变得急切:“三儿,我问你一件事,老华爷可曾来过天津?”
这个问题,如果换别人问,陈三爷绝不会说实话,但这是师姐,恩比天高,他必须实话实说:“来过!”
马文妹身子一颤:“人呢?”
陈三爷一惊:“师姐,你问他干什么?”
马文妹急不可耐地追问:“我问你他人呢?!”
陈三爷不敢撒谎:“他……他……死了。”
马文妹大惊失色:“死了?!怎么死的?!蕉万山不是一直给上海发电报,说庞华山没来天津吗?”
陈三爷颇为惊讶:“师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问你他怎么死的?!”马文妹大吼。
陈三爷沉思片刻,道:“被我杀死的。”
马文妹瞬间凝固了,几乎窒息,两眼愣愣地看着陈三,仿佛不认识,又仿佛见了鬼。
眼神中满是绝望和惊恐。
陈三爷非常不解:“师姐?师姐?”
马文妹浑身颤抖,蓦地一挥手,怒吼:“你走!你走!”
“师姐你怎么了?”
“你走——”马文妹撕心裂肺地咆哮,眼泪迸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