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1.62梅夫人、梅娘子
临近中午,一辆看起来颇显老旧的马车停在百户所门口,赶车的老仆跳下来,向守门的兵丁说了几句什么,就见那兵丁一脸错愕的表情,赶紧招呼人打开侧门,引着马车进去,又飞跑着直奔衙门后院,向一直等着的某人报告。
“梅夫人亲自来了?”谢鳞也很蒙圈,完全没考虑过这种情况。
按照常理,封建时代的官员女眷就算出门,也应该是交际应酬之类,绝无可能跑出来和衙门打交道,更别说涉及到监牢的特殊情况,梅夫人竟然亲自前来,完全超出某人的意料之外。
原本,他以为会是梅家的亲人或是好友代为处理麻烦,那样更方便谈条件,他这次目的其实很简单,先坏掉梅家的名声,然后想办法找个穷乡僻壤将他“外放”出去,最后只需要给薛家二房招呼一声,相信他们绝对很高兴有个解决叛徒的机会。
当然,肯定不能是直说——“那啥,我知道这个人背叛了你们,现在给你们一个机会,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这是瞎扯淡——而是换个更靠谱的说法:我听说梅翰林外放xx为官,你们是世交,正好可以交流一下。
怎么交流?那要看薛家二房现任家主的心情了。
什么?亲自解决?开什么国际玩笑?
“杀官可是造反呐!”(.gif)
咳咳,其实就是故意扯上薛家二房,要不然他把梅翰林安静的解决掉,人家却不知道,难不成让他自己上门去宣扬“功绩”吗?
目的当然是刷好感度,薛家二房可是跑海贸的!
现在是梅夫人亲自上门,问题反而不好办了。
别的不说,他一個朝廷百户,要是传出什么“欺压翰林学士女眷”的名声,那特么简直是毁灭性的,而且这种事情根本没法解释清楚,说多了只会越抹越黑,最主要是没有任何好处可言。
梅翰林再怎么穷酸没前途,那也是他们内部的事情,一旦涉及到女眷被丘八们欺压,事情完全属于另一个位面,就算不提什么“感同身受”之类话题,现如今的大乾王朝可是已经“文贵武贱”,而且在趋势上愈发严重。
谁能想象明末的武将欺侮文官内眷?
这特么不说是无法容忍吧,那也是大逆不道、十恶不赦!
谢鳞又不傻,不到万无一失肯定不会这么刚。
“回大人,赶车的老苍头是这么说的。”看门兵丁赶紧答道。
“你听错了,来的不过是梅家家仆,岂有官员女眷自己跑到衙门的道理?”谢鳞淡淡说道。
“大人,小的怎么可能......”看门兵丁大惊失色。
“我说,你听错了!”谢鳞声音猛地一冷,“需要本官再说一遍吗?还是让本官教教你闭嘴,嗯?”
“小的明白了!”兵丁的脸色瞬间惨白,“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浑身都在颤抖,“没有什么梅夫人.....不不不,今天没有任何人进过衙门,小的什么都没看见!”
“起来吧。”谢鳞掏出一块碎银扔在他怀里,“这里不用你站岗了,除了后面牢房里的两个,你招呼百户所剩下的兄弟一起,找个合适的地方吃点儿喝点儿,就当是封印期间加班的赏赐。”
“小的谢大人赏!”兵丁面露喜色,抓起银子磕头就要跑路。
“回来!”谢鳞皱着眉头叫住他,“你出去后让昨晚上巡夜的几个兄弟过来,我有事情交代。”
“小的明白!”看门兵丁这才飞跑着离开。
至于说他会不会嘴里一套背后一套,呵呵!
这可是封建时代,没有什么人权或者公平可言,衙门里所有人都是身家清白的良家子,有出身有家眷,哪怕是帮闲和白丁,哪怕他们很可能是青皮地痞,这种事情上也不会有例外,任何人胆敢管不住嘴,代价绝对是全家的命!
他们在衙门里厮混,又不是一天两天,嘴上没有把门的都已经不知道扔在哪处乱葬岗了——有问题找下面背锅不是哪个时代、又或者哪个人、哪个国家的特例,而是古今皆同、世界通用。
这话不只适用于下面的人,也适用于谢鳞自己!
或者说,除了皇帝,封建时代任何人都谈不上绝对安全。
甚至连皇帝也很难说,明朝十六个皇帝,竟有两个是“落水而亡”,其中一个还是亲自上过战场、直接提刀杀敌的猛人。
这特么简直是侮辱智商!
随着他的吩咐,很快衙门院里传来一片欢呼,然后以惊人的速度清空,截止他最后听见大门关闭的声音,竟然不到百息。
一群就知道混工资的打工人!
什么,我也是打工人?
那没事了。
“大人,您叫我?”片刻后,小旗官赵磊带着一个兵丁、两个帮闲进入房间。
“昨晚上抓那爷俩的就你们四个?”谢鳞皱眉扫一眼问道。
“就我们四个!”赵磊立刻点头。
“还有谁知道吗?”
“后面牢房里的两个兄弟,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赵磊意识到不对劲儿,态度小心许多,“大人,可是有什么吩咐?”
“行了,这事儿到此为止,以后也不要再提了。”谢鳞不耐烦的摆摆手,“今天辛苦你们四个看着点,大门直接关上,横竖现在封印,没什么的天大的麻烦不要再开了;还有,以后记得给老子嘴严点儿,不要让我听见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大人,若是不好解决.....”赵磊脸上闪过一丝厉色。
“昨儿晚上,请他们喝酒的是荣国府,下帖子的是政二叔,还有宝兄弟作陪!”谢鳞一脚把他踹了个趔趄,也让四人自认为明白过来,“记住了,在我说完事儿之前,不论谁来一律说我不在;给晚上空着肚子,我不会亏待你们的!”
“谢大人!”四人全都面露喜色。
“以后再有事的时候,给老子查的清楚点儿!”谢鳞没好气的瞪了四人一眼,“滚吧!”
眼看三人全都跑去门房,他才走出房间,绕行几步直奔后面。
封建时代的各级“外驻”衙门,风格上基本都是前衙后住、前公后私,专门给官员留出宅邸,住不住另外讨论,这座百户所也不例外,只是相对更简单一些。
大门、旁边的门房,紧接着是前院和大堂,虽说这一级并无审判权,但也留着审案的排场;向后当然是居住区,一个只有三间正房、连厢房都没有的小院子,只在东墙边有个棚子,算是马棚也好、杂物棚也罢,就那意思。
最后另有一个不小的空院,地上一间看守室、地下两间牢房。
谢鳞进来的时候,就见马车已经停在棚子底下,车辕解开,拉车的挽马正有一口没一口的撕扯着角落里的稻草;赶车的老苍头裹着破旧的棉袄,畏缩在草堆中取暖,见他进来赶紧爬起来磕头。
谢鳞没理他,大步进入客厅,只是里面的情况让他再次皱眉。
却见两个美妇人一坐一站,就在东侧客位;客厅里当然点着安泰炉,温度并不低,两人却因为形象和礼教原因,没办法除去厚实的棉衣,结果就是额头在烛光的映衬下,隐隐闪着水光。
最主要的是,谢鳞没想到来的还是两个人——仔细想想也能理解,一个妇人跑到衙门,稍有风声都能逼得她自尽以示清白。
“见过梅夫人!”稍一犹豫,他向看着年龄大些的妇人拱手一礼,旋即看向依然留着几分少女气息、却又是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这位是?”
封建时代的称呼不能随意。
现代正式场合惯用的“夫人”,大乾王朝必须是有朝廷正式封诰的女性才能用,也就是常说的“诰命夫人”,其他不论多大户,都只能称呼“太太”;梅翰林虽说又穷酸又没前途,到底也是“清贵”的“清流”,妻子绝对有诰命在身,年轻女子就难说了。
比如,贾赦虽然不靠谱,那也是荣国府正统承爵人、正一品的一等将军,妻子邢夫人虽说是续弦填房、各种问题,身上也有宗人府发放的“一品夫人”诰命金册;贾政本身就是荫封官,没资格给内眷请封,妻子王氏就只能是“太太”。
贾琏的“同知”是捐官、空衔、无实职,王熙凤也没诰命。
“小妇人梅氏,乃梅笙之妻。”梅夫人见他拱手后,急忙起身万福回礼,接着却并未说话,年轻女子盈盈一拜后开口,“本不敢打扰大人,只是今日公公和丈夫皆陷囹圄,万般无奈才与婆婆过来探望,求大人开恩,允许一见。”
谢鳞立刻皱眉——好厉害的妇人。
礼貌周全而且言语犀利,通篇一句不提梅铮、梅笙父子“犯夜”的事情,只说公公和丈夫被关起来,偏偏这事儿他也不能提,正所谓“刑不上大夫”,对一个当朝翰林来说,区区“宵禁”确实没办法拉到台面上。
他如果敢用“犯夜”的罪名处理这爷俩,眼前的两个美妇人只需随便找个翰林院管事,到他家中哭诉一番就行,接下来弹劾的奏折都能把他直接火化掉,而且绝对有剩余。
原本的计划,是想给梅家父子扯上些女票、楼子一类罪名,也不用处理什么,只需要抓进来再放出去,然后散播一些消息,自然能让他们名声大坏。
什么?文人到秦楼楚馆乃是雅事?
伱特么跑到大街上喊喊试试?
问题是,这次请客的是贾政,那就完全没办法再提,不说“误伤”之类,就算他咬着牙和贾家死磕,梅家也能把罪名推出去,诸如“被骗”、“武夫无礼”、“交友不慎”之类理由完全足够。
武勋没素质,那叫新闻吗?不是谁都知道的事情吗?
“抛开事实不谈,难道你们武勋——”(.txt)
反正掌握话语权的是文人,他们一直都是这么宣传的。
“梅夫人,我承认这次的事情确实是误会。”所以,谢鳞只能先定下调子,“我那几个手下本就是例行询问,却不想翰林公脾气暴躁发生口角,偏偏一句没提身份,要不然不至于此;如今既然已经抓进来,那就只能按规矩来。”
他一句不提律法,只和两人讨论“规矩”。
什么规矩?
“刑不上大夫”确实是规矩,但只能私底下说,公开场合也要喊几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文人私下里不要脸,但在场面上却又非常要脸。
人没抓,当然一切好说;现在既然抓了,如果没有一个过得去的理由,那就只能按程序走,这件事大家都有错误不假,你的面子重要,我的面子也不能扔粪坑里。
“大人说的是,公公昨日接了荣国府的帖子赴宴,原也没想到会这么晚。”秀才娘子不傻,立刻抓住重点,“贾大人只说是有些公务商议,定然愿意为此作证;小妇人也已经让人过去通报,想必贾府来人已经在路上。”
猪队友!
哪怕是谢鳞已经放弃这次“机会”,此时依然有破口大骂的冲动。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就在三人说话的工夫,前院正好传来一片嘈杂之声,虽说仅仅十数息就消失,似乎来人已经离开,却也坐实了刚才秀才娘子的判断。
“梅夫人,你们梅家有一位好儿媳啊!”话说到这份上,显然已经没有继续的必要,“不过,正如小娘子刚才所说,翰林公既是为了公务,想来在翰林院也有记录吧?”
梅夫人和秀才娘子同时皱眉。
正所谓“穷人的孩子好当家”,梅家能穷的去借印子钱,平时必然没什么富毛病,至少眼前的两位对自家男人都有了解,梅翰林有公务?他要是真有公务,还特么能穷到这份上?
偏偏人家说的很有道理,你说是因为公务,什么公务?
就和现代一样,工作人员因为误会进派出所?
总不能家里说说就算数吧?
让他单位来领人!
问题是,这种事情除非逼到份上,否则谁愿意扯上单位?
“大人,既是误会,何不通融一番?”秀才娘子也紧张起来。
“梅夫人、梅娘子,你们也不想这件事被翰林院知道吧?”谢鳞突然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