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老师原来是中国人吗?”
白皙的手掌搭住天台的栏杆,穿着黑色乐福鞋的江濑千春的眼中满是好奇。
“是啊。”
北澄实将便当咽下去,毫不在意地回答。
‘北’这个姓氏在中国虽然不算常见,但也算是正儿八经流传下来的姓名。
“喔?!”
少女攀住栏杆的手掌停顿。
“也就是说中国那边,都是北澄老师这样的人吗?”
“.”北澄实很想告诉对方,他是姓‘北’而不是复姓‘北澄’。
但这其中还需要给江濑千春解释汉语中姓与复姓的区别。
他觉得太麻烦了,所以就干脆闭上了嘴,点头道。
“差不多吧。”
中国人口众多,地大物博,北澄实也就只是芸芸众生的一员,像他这样的人绝对不会太少。
“真的吗?!像北澄老师这样的人到处都是真好啊——好想从日本逃走,去中国一次啊。”
江濑千春松开栏杆,极其憧憬地开口道。
“嗯?”
手中的筷子停下。
北澄实抬起脑袋,看向少女。
不知道为何。
与少女一向玩笑的语气不同,这次她开口说的话,似乎带有说不出的认真之感。
大概是察觉到了北澄实的目光。
江濑千春眨巴着大眼睛,对他咧着小嘴巴,笑了起来。
微风拂过。
少女乌黑的短发随之摇曳。
悠远的青空。
明明她是在笑,但那笑容之间,似乎带着说不出的虚幻、易碎之感。
这感觉来得很突兀。
等到北澄实反应过来,少女便已经来到身前,故意用楚楚可怜的语气开口了。
“要不然人家就嫁给老师吧,这样不仅能去中国,以后还不用上课了,一举两得。”
她话还没说完。
北澄实就已经抬手,用力地敲在了她的脑袋上。
“不要随便开老师的玩笑。”
他斜了江濑千春一眼。
不管在哪个国家,教师与学生谈恋爱都是绝对不允许的。
在日本就更是如此了。
要知道在日本,教师可是与文学作家并称为‘圣职’的职业,甚至在超市与普通商店都还有针对老师的折扣与服务。
这种社会造势之下。
不要说和学生恋爱了。
稍微在校内有点负面消息都会被校方叫去谈话问询。
也因此,日本教师都相当爱惜自己身上的羽毛。
也就只有江濑千春这个行事毫不顾忌、自由自在的家伙才敢随便开教师的玩笑。
“嘿嘿。”
江濑千春捂住自己的脑袋,还想说些什么。
就看见眼前的北澄实一抹嘴巴,站了起来。
“吃完了,我先下楼了,你吃完了的时候记得下楼锁门。”
将便当盒子收拾好,顺手将天台的钥匙抛给少女。
天台一般是不准学生进入的,但北澄实是教师,手上还是有天台钥匙的。
“啊好的,我知道了,北澄老师。”
眼底闪出一丝落寞,江濑千春还是露出元气的笑容,目送着北澄实离去的身影。
她回过头。
背后是层叠而去的高楼大厦。
东京很大。
大到高楼大厦像是望不到边界的丛林。
少女低下头。
像是想把这些景象全部从脑中驱散一样。
她用力地咬了一口三明治。
番茄的酸味,让她想到最近与北澄实交流的事情。
日本的老师,总会以其他前辈的看法去评判一个学生。
也因此,江濑千春在教师的口碑并不是那么好。
没出息、粗鲁、低能、惹事精这些都是大岛高中的老师对她的称呼。
但北澄实不一样。
对方会耐心地听她说话,不会像其他老师那样,用贬低、嫌弃甚至厌恶的目光看着自己。
在北澄实的眼中,自己好像并不是其他老师口中‘人嫌狗厌’的混世魔王,就是一个普通的女生。
也多亏了有北澄实。
她在学校里第一次有了能够交流的对象。
这也是她一直往北澄实身边凑的原因。
回想起北澄实一面责备自己在外打架,一面又将她带到保健室接受治疗的事情。
江濑千春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笑意。
这个老师,真的很有意思。
一向独来独往,对他人目光毫不在意的江濑千春在看向空荡荡的天台时。
心中居然升起一抹难以言喻的寂寞之感。
无声且细微的叹息也从纤薄的唇边渗出。
“你在叹什么气?”
“哎?!”
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
江濑千春被吓得浑身一抖,差点直接从天台栏杆边缘跌落下去。
随后。
那双晶莹剔透的大眼睛错愕地转回。
“北澄老师?”
是的。
在她的视界里。
刚刚离开的北澄实不知何时去而复返。
“.怎么了?你那副表情?”
北澄实自然不清楚江濑千春在想什么。
他奇怪地瞥了眼对方。
接着摇摇脑袋。
“刚才走得有点急了,这个东西给你。”
他取出一个小纸袋,递给江濑千春。
“这是.?”
接过纸袋,江濑千春表情困惑地将其打开。
纸袋之中,静静地躺着紫藤萝发卡。
发卡?
江濑千春更为困惑。
“六月二十三号,过两天不是你的生日吗?我上个月才工作,也没什么钱,只能送这种东西了,你可别嫌弃啊。”
“.生日?”
手指握住纸袋。
少女诧异地抬起脸。
北澄实的脸孔跳入双眸。
由于家庭原因。
江濑千春每天早起时。
映入眼帘的就只有吃剩的冷饭,或是摆放的500日圆的一天生活费。
也因此。
江濑千春从来都没有生日的记忆,她也从来都没有记住过自己的生日。
对于她来讲,生日只不过是自己出生的日子。
仅此而已,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意义。
那么问题来了,为何北澄实能记住她都记不住的生日呢?
江濑千春顶多只是笨,但并不傻。
她一下便想通了其中的缘由。
不由自主地抓紧纸袋。
眉毛也不由自主地弯起。
眼眸眯缝成一条线。看着依旧是满脸不耐烦的北澄实俊美的脸孔。
这个人嘴上虽然总是说着无所谓、不耐烦。
这是她第一次受人重视。
“老师——真不考虑答应我的求婚吗?人家保证,每天都能让老师开开心心喔!”
她乐呵呵地,凑近开口了。
说着,还拉了拉自己的领口。
透过这大胆的动作,北澄实看见了少女藏在藏蓝领边,比起同龄人更具杀伤力的深邃沟壑。
他脸色一黑。
“.你是想挨揍了吗?江濑千春?”
“哎呀,好可怕好可怕。”
灵敏地闪过北澄实落下来敲脑袋的手指。
无视背后大发雷霆的北澄实。
少女轻巧地跑下楼去。
接着。
靠着墙壁。
低头。
看向怀中小小的食袋。
她轻轻将其抱住。
嘴角,再也抑制不住地浮现出微笑。
从那以后,大岛高中的学员们就发现了一件古怪的事情。
原本两天一大架,三天一小架,人见人怕的江濑千春安分了很多。
总是乱糟糟的,从未经过打理的头发被梳理得整整齐齐,用一枚紫藤萝发卡固定着。
时不时带着各种泥印的制服也变得既干净整洁。
以前的她,对人待物就像刺猬,好像一言不合就会上来刺人。
可现在的她.?
虽然还能隐约看见以前那种凶狠之感。
但比起之前来讲,毫无疑问是娴静了许多。
要是不说的话,大岛高中的学生根本想不到这个娴静美人居然是以前那个人见人怕的江濑千春。
所有学员议论纷纷,十分好奇江濑千春改变如此之大的理由。
对于江濑千春的改变,北澄实相当欣慰。
毕竟他也不想看着自己的学生,就这样无所事事地混过高中三年。
就是有一点让他有些伤脑筋。
那就是江濑千春主动来办公室的日子远比以前要勤快多了。
有些时候上课,明明教室在另一边,她都要特意绕远路过来——小脑袋突然探进办公室,大喊一声“北澄老师!早上好!”
然后再一溜烟逃跑。
这像小孩儿捣乱的行为搞得北澄实或多或少有些无语。
日子就这样在江濑千春吵吵闹闹的各类‘恶作剧’下过去。
大概是身处异国他乡的原因,又或许是少女那与其他日本人不一样的,不带半分歧视、偏见纯粹的目光。
北澄实并没有那么讨厌少女的恶作剧。
并且他也敏锐察觉到了。
偶尔在谈及家庭、朋友、学校的时候。
那个总是乐呵呵,看上去毫无烦恼的少女,眼底却总是有着驱之不散的阴霾。
元气活泼的笑容透出一种虚幻迷茫之感。
胸口浮现出一丝心疼,北澄实开始旁敲侧击她的家庭情况。
但都如同泥牛入海,被对方敷衍过去。
让北澄实心中的怀疑越来越旺盛。
直到有一天——江濑千春没有任何消息,突然就不来上学了。
心中的焦急与不安感逐渐升起。
看着桌面上,江濑千春亲手插上的满满绣球花。
北澄实站起身,决定不再等待。
“啊?江濑千春的家庭住址?”
听见北澄实的询问声,面前的中年教师皱起眉毛。
“北老师,为了你好,我劝你最好还是不要和那个学生牵扯上太多关系。”
他的言语之中满是对江濑千春的轻蔑:“学习成绩差劲,在外面惹事的本事倒是一流,家庭条件也一般,除了给学校增添负担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作用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顿了顿,笑着开口了。
“不止是女儿,那家人的父亲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和他们牵扯上关系只会对你不好,我劝你还是不要再管他们家的事情了,反正那个东西再过两天就会自己来上学了,北老师又何必自讨麻烦呢?”
刺耳的笑声响起,旁边的一众教师都忍不住认可地点了点脑袋,时不时还对着北澄实指指点点。
他们之前就一直看见江濑千春为北澄实又是端茶倒水,又是收拾桌面的,只差没捶肩捶背了。
难不成这个中国来的家伙和那个不良搞到一起了?
泡沫经济时期的日本人,本就对中国人颇有成见。
毕竟这个时期有不少国人在国内诸多公知洗脑之下,追寻发财梦,偷渡日本,成为黑户。
这种行为或直接,或间接影响到了当地人的生活。
这就导致不少日本人对中国人有所成见。
但是——
“福田老师就是这样,把自己的学生叫做‘那个东西’的?”
原本就对于中年教师反复诋毁江濑千春,而处于忍耐边缘的北澄实,在听见‘那个东西’的指代词时,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他的脑袋上抬,黑色的双眸死死地盯住他们。
“我们教师的本职难道不应该是教书育人,不放弃任何一名学生吗?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江濑同学确实是你们所说的那样,但这也绝不是我们教师嘲笑学生的原因。”
是啊。
教师的本职工作是教书育人。
其中‘育人’这个环节,远比在北澄实的眼中比起文化课成绩来得更加重要。
说白了——
“像这样,嘻嘻哈哈将所有的责任都怪罪到一个不过十七岁的孩子身上,难道你们这群大人不感到羞耻吗!”
声音,震耳发聩。
手掌重重地落在桌面。
甚至让放在上面的水瓶都抖了抖。
北澄实不是日本人。
对于日本人那套职场前辈大于一切的规矩根本就毫不在意。
更别说这群所谓的‘前辈’压根就没做几件让他值得尊重的事情,反倒是日常的嘲笑声没有断过,经常会问他这个中国人为何只身来到日本。
往日北澄实都不会在意,随口就会糊弄过去。
但是今天?
我来你妈!
北澄实目光抬起,在他的注视下。
这群平日里总是嘻嘻哈哈,时不时上来阴阳怪气的日本人,这个瞬间居然没有一个敢抬头与他对视。
看着他们这副模样。
北澄实反倒更愿意与江濑千春待在一起。
而江濑千春就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
十七岁,甚至都没有成年。
为什么这样的孩子,要被这一堆成年人指责非难?
北澄实终于明白为何江濑千春在谈起学校时,脸上的表情总会变得僵硬了。
像老师的诋毁与偏见,少女大概不是第一次体会了。
回想起少女嗫嚅着,像是想对自己说什么,但最后还是笑笑,没有开口的模样。
北澄实的心脏好似在隐约刺痛。
“北、北老师你.?”
另一边的中年教师显然没想到北澄实的反应居然这么大。
他又惊又怒。
可是北澄实那双散发着寒意的黑色双眸又实在太过恐怖。
他一时半会儿,嘴唇颤抖,居然说不出半句话来。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北澄实从他这里拿走资料,转身离开。
至于会不会后悔与他们交恶?
不就是交恶这群臭鸟蛋破番茄吗?反正他早就忍不了这群家伙平日里的歧视了。
将资料取出,北澄实粗略扫了一眼江濑千春的学生资料,便向着资料上面的地址直接而去。
他便远远地看见了少女的身影。
北澄实心中一沉。
在他的注视下。
江濑千春侧躺在家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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