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设在书院四角亭,亭外种着一大片湘妃竹,山风吹拂,竹影婆娑。亭角四周竹帘垂落,隔着竹帘,抬头能见对面山崖红叶满山。
背弩少女守着满桌山珍。
偷腥的猫怎能守得住鱼,几只山鸡的腿早被她偷偷吃掉,骨头顺着山崖丢得不知去向。背弩少女不知陆琳琅为何唤她来守这些,一直朝门前望,抱怨赴宴的人还不来,再晚来些,这一桌山珍都要被她偷吃得七七八八。
少女抱怨时,忍不住又偷吃了一口,怕被人察觉自己偷吃,用竹筷扒匀盘中菜肴。
一只手趁她不备,从亭外伸来,偷走桌角的蜜油烤山鸡。
踩瓦声惊动心虚的背弩少女,“你个小贼,居然敢在我眼皮底下偷东西,把烧鸡还来。”背弩少女提亮嗓音,怒斥一声,想让人都听见真的有贼。扔下竹筷,同时连弩已横卧在手中,一个翻身追向偷鸡贼,连射三支箭弩,箭上淬有麻药,沾之即倒。
那人身形枯瘦,却跑得极快,如山猿一般在屋檐攀爬跳跃,一身粗布衣衫迎风飘摆。
背弩少女射出的三支弩箭,一只插在屋檐,一只钉在山石上,一只擦过那人小腿。少女见那人中了一箭,也不急着去追,弩箭淬得是猎杀老虎用的麻药,寻常人中一箭,几息之内便会失去知觉倒地不起。
“箭上我可淬了毒,你再跑,等会气血翻涌毒蔓延到心肺,我可救不了你,要是想要解药,烧鸡还来,再给我一两银子赔罪。”背弩少女在屋檐上吓唬那人。
那人一条腿已经瘸起来,丝毫不理会少女的恐吓,一条好腿在屋檐上蹦跳。
背弩少女见到手的一两银子要跑远,又是连射三支弩箭,这次弩箭直冲那人后背,眼见弩箭要射中那人,那人却在眼前凭空不见,三支弩箭也不知去向。
“不必追了,一两银子我补给你。”四角亭中,一身浅青色的王轻尧出声喊住背弩少女,偷鸡的那人已经王轻尧扔去红叶林中,山上只有爹能训斥那人。
“可是……”背弩少女话还没说完,却见一两银子凭空落在眼前,少女见钱眼开,什么烦忧事都丢去脑后,将银子贴身藏好,几个箭步落在四角亭中,委屈道:“掌院姐姐,陆姐姐让我来守着宴会的酒菜,我没能守住让人偷拿了好多。”
背弩少女自己偷吃的那份,自然也算在那人头上。
王轻尧安抚道:“不用自责,你家陆姐姐已经算到此事,另备了一份。”
听王轻尧这般说道,背弩少女脸色由阴转晴,夸赞道:“陆姐姐果然料事如神。”
君不白认出背弩少女,之前在扬州沈家见过一次,跟在柳问舟身边的小师妹。也明了方才高台那一箭出自柳问舟之手,上次扬州一别,短短几月,柳问舟的箭术精进不少,问道:“你师兄呢?”
背弩少女扭过头,在君不白身上上下打量,瞧着眼前这人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昂头道:“你是哪位?”
上次见面,便是一两银子换的交情,君不白摸出一两碎银子递出来,“上次在扬州沈家,我可是给了你一两银子的。”
银子是最好的药,能治百病,少女缺失的记忆在看见银子那刻陡然清晰,一把抢过银子贴身藏好,换了一张脸,笑嘻嘻道:“当然记得,天下楼楼主君不白,做饭很好吃的那个,师兄每次练功的时候都念叨你的名字,他就在厨房后院,今日宴会上的肉都是他在山上猎的。”
从掌院王轻尧口中得知陆琳琅另备了一桌酒席,背弩少女的双眼时不时往宴会上瞥。
“若是饿了,便去吃吧,你我又不算外人。”君不白察觉道她的小心思,望向四角亭的酒宴,酒宴全是山间野味,就地取材的饭菜比天下楼精雕细琢的酒宴不同,没有过多花样调味,讲究吃个本真味道。有徐望谷与魏灵心当面谋划拿他试丹,今日书院的酒菜他不会动筷品尝的。
少女可怜兮兮望着王轻尧,等了片刻,等到一个柔和的回应,“既然楼主已经发话,你便随他的意。”
少女登然雀跃而起,足尖轻点,落在亭中宴席一角。
“小肉团子,他们先到了,你我没赶上,看来没机会了。”姗姗来迟的徐望谷背着魏灵心跳下院墙,长叹口气,几步便到宴席上。徐望谷本想挨着背弩少女落座,少女晃动背上的连弩示威,又抬起一条腿占据身旁的一条石凳。
徐望谷背上的魏灵心换了身干净衣衫,脸上浮灰已经洗去,明亮眸子透着少女的明媚和睿智,见到背弩少女,欢喜道:“叶子,你师兄呢?”
背弩少女扯下一条碳烤鸡翅,随口道:“在守厨房,一会就来。”
儒衫随和的张问酒单手托举一人高的酒缸落在亭中,“楼主,谢湖主,我藏得私酒,一会二位尽可畅饮。”
君不白抿嘴一笑,谢湖生当面抱怨张家的酒坛太小,不消片刻,张问酒便换了酒缸,这人情俗事他倒是熟络得很。
披麻散发的徐望谷端起一碗谷子熬的粥嘬得香甜,漫不经心道:“团子,一会你趁他微醺之际,把丹放进酒中。”
魏灵心正与背弩少女谈心,没听见徐望谷的出谋划策。
特意献出藏酒的张问酒登时脸色骤变,“徐先生,不许在酒里做文章。”
徐望谷转着碗,吸碗中的粥,“张家的人气量太小,芝麻大一粒。”
“吃饭规矩忘记了!”
陆琳琅的声音从墙外传来,极具威慑。转碗的徐望谷匆忙放下粥碗,用木勺舀着粥往嘴里送,优雅至极。连与背弩少女说话的魏灵心也是正襟危坐,捏起桌上主筷夹一块肉放在身前小碟中,再用手边的竹筷送到嘴里,慢条斯理地小口咀嚼,咀嚼时用衣袖挡住脸。
张问酒掸净儒衫上的浮土,整冠束发,笔直立在亭中,笑盈盈看着那身紫衣走来,那道身影仿佛一束璀璨的光倾泻在这座书院。
陆琳琅穿过竹影,见君不白与谢湖生还没落座,问道:“你二人怎么不落座?”
王轻尧传音几句,讲清徐望谷与魏灵心的谋划。
陆琳琅在天下楼耳濡目染太久,染上些天下楼的规矩,糟蹋饭菜最是可耻,朝亭中怒喝道,“若是再敢糟蹋酒菜,明日起,你二人自行解决伙食。”
陆琳琅很少发火,唯独在饭菜上会大动肝火,宴会上噤若寒蝉的两人点头如捣蒜。
陆琳琅在,王轻尧心中底气十足,正声道:“粗茶饭菜,楼主与谢湖主莫要嫌弃,还请上座。”
谢湖生没有过多礼数,一步洞庭落在酒宴上,嫌弃中推开桌上略显精致的酒杯,“可有大碗给我换个来。”
“桌上有喝粥的粗陶,谢湖主不介意,可以用来饮酒。”还未入席的陆琳琅轻声开口,朝张问酒送去一道眼神。
喝酒的事张问酒在行,顷刻明了陆琳琅的眼神用意,走去酒宴,取一盏粗陶递予谢湖生,又走去一人高的酒缸,一道掌力将酒缸托起,挪在谢湖生身旁,谢湖生身旁还有空位,张问酒径直落座,解下腰间酒葫芦。
酒中有水,亦如洞庭,谢湖生一道拳劲打出,隔缸取酒,尘封多年的好酒一阵酒香四溢,拳劲裹挟一道酒水横在谢湖生身前,谢湖生两指浅捏陶碗,舀满一碗酒,仰头灌下。
端着酒葫芦等着与谢湖生共饮的张问酒见他一人独饮,轻抿一口壶中酒,烈酒入喉,整个人也豪爽许多,“谢湖主好酒量。”
院中只剩君不白还没落座,陆琳琅略过他,牵过王轻尧径直走进亭中,回头道:“怎得,还需我请你不成。”
君不白无奈一笑,闪身落在谢湖生身旁空位,取一杯酒,与谢湖生共饮。
见众人都已落座,却不见师兄前来,吃得腹部圆滚的背弩少女张望道:“陆姐姐,我师兄呢?”
“柳公子稍后就到。”陆琳琅轻盈说道,挨王轻尧坐下,贴面耳语一番。
只见王轻尧轻抬衣袖,洒下一枚石子,撤下几道残羹,几盘新菜赫然出现。
厨房屋檐上,闭目养神的柳问舟听见厨房响动,起身跳下厨房,提起三个食盒大步走出房门,一字排放在院中空地上。左手化出长弓,右手幻出一枝羽箭,挑起一个食盒,拉开弓弦,将食盒朝白清雪的院中射去。剩余两个食盒,也是依法炮制,一个钉在姜青禾院中,一个飞去红叶林。柳问舟连射三箭,撤去手中长弓,左脚往前迈出半步,人如羽箭,射去四角亭。
飞往白清雪院中的食盒,装着一碗荷叶莲子粥,粥汤一滴未洒。
飞去姜青禾院中的食盒,是碗鸡汤烫熟的五彩面,面如锦缎般绚烂。
飞去红叶林的食盒,是一碟酱汤卤制熏肝,一壶清茶,肝能明目,茶能清心。
红叶林中,王积薪扫开棋盘上的落叶,食盒不偏不倚落在棋盘上,羽箭散而不见,“羽帝柳问舟的天外一箭,如今用来外送食盒,有些屈才了。”
王积薪慨叹一句,揭开食盒,正要取卤肝时。红叶林中,一阵落叶窸窣,瘸腿的老汉抱着半只烧鸡走出,烧鸡太噎人,老汉此时被憋得脸色发红。老汉须发花白,几个月未梳洗,已经打结,若不是腰间悬挂的竹制竽管,一瘸一拐的模样,乍看第一眼像个讨饭的乞丐。
王积薪不忍直视,嫌弃道:“南郭,你好歹也是读书人,能否别做偷鸡摸狗的事。”
老汉拖着一条好腿挪到棋盘石凳上,抄起清茶,灌上几口,清茶润嗓,才让他能够开口辩解,“读书人的事,怎能叫偷,我这可是当面拿的。”
王积薪自然不信,劝解道:“为人师,当立表率,德行垂范,你这模样,何以教人子弟。”
有清茶在手,南郭啃着剩余的半只烧鸡,吃相粗鲁,“善学者不用教,好学者恒为师,至于我的名声,自姓南郭起,便早在数百年前就被先祖败坏干净了。”
食古不化的老头,王积薪在心底骂上一句,也不再管他,取出卤肝,拾起筷子夹上一片,往嘴中送。
老汉嗅到肉香,脏手朝盘中伸去,被王积薪一筷子打掉,“如此美味,岂能脏手取之。”
食盒还有一副碗筷,是陆琳琅为老汉预留,王积薪极不情愿取出那副竹筷,递给老汉,又用筷子在盘中划出一条分界,各取一边,不可过界。
王积薪品着卤肝,笑道:“南郭,许久不来这红叶林,不如吃完陪我对弈一局。”
老汉狼吞几口烧鸡,又灌几口清茶,回绝道:“没空,接了一场白事,与人约好要去吹几天笙。”
王积薪疑惑道:“白事请人吹笙,你个吹竽的去作何事。”
老汉抬头,面不改色道:“笙跟竽相差不多,凑活吹就行,管饭,还有银子拿。”
王积薪笑道:“好一个滥竽充数。”
老汉也不反驳,滥竽充数这四个字,从他出生前,便扣在南郭这个姓上,根深蒂固,再多辩解也是苍白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