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观李斯文这字,虽瘦却有一股傲气迎面而来。
若不是认识字迹本人,了解他的为人,饶是擅长观字如李二陛下,也要认为这字迹主人,会是个铁骨铮铮,刚毅正直的文人。
而不是那一肚子坏水的滑头小子。
“陛下还在惦记李斯文那奇怪的书法?”
长孙皇后缓缓走来,见等候已久的陛下竟还在案几临摹那字迹,不禁挽袖遮脸,轻声笑道。
李二陛下下意识回头看去,得见美人,不由恍神片刻。
皇后一头乌黑的长发收于顶,束成优雅的云朵髻,身着一袭明黄色饰有银线的长裙,与自己身穿的黄袍相得益彰,既不会显得张扬过度,又不会显得黯然。
玉臂袖口轻轻挽住蜜合色的披帛,其上纹有素白的牡丹花样,平添几分淑洁端庄。
“屁的书法!”
回过神来的李二陛下,像被戳穿了心事一样,脸色涨红。
他脸上有些挂不住,但又舍不得对大病初愈的爱妻甩脸色,便将一股子的羞恼全都泼向了不在场的李斯文。
“字以神为精魄,神若不各则字无态度也;以心为筋骨,心若不坚,则字无劲健也。”
李二陛下喃喃自语,随后指着案几上的册子,声音微微颤抖:
“可观音婢你看这字。”
“陛下可不要先入为主,臣妾倒是觉得虎彪这孩子心底是有傲气的。”
李二陛下摇头叹了一声,伸手将款款而来的长孙皇后搂紧怀中,轻声解释道:
“朕承认他心中是有傲气,毕竟师从仙人,旷日持久的相处下,沾上几分仙人风骨也未尝不可。”
“可此字虽瘦骨嶙峋,但只一眼看去,便能感受到有一股凌人傲气迎面而来。”
“哪怕朕再三细观,也能从字迹中看出此人心中正直,见不得歪门邪道,更有一颗建功立业的进取雄心。”
“可你再想想那小子。”李二陛下用力一拍大腿,顾不上传来的疼痛,只是心中暗恨那些天纵之才。
就因为自己有胡人血统便隐居山林,宁愿荒废一身才华而不愿效忠李唐:
“他明明胸有凌云万丈才,可偏偏却像个看破红尘的老头,一心一意只想着归隐山林,怡然自乐。”
“这种说不出来的矛盾感,如何叫朕相信这是他的字迹!”李二陛下摇头苦笑,陷入沉思。
身为枕边人的长孙皇后哪里不清楚,自家二郎明面上是说李斯文的不是,实则恼火那些恃才自傲却厌恶李唐的大才。
她心中说不出的心酸,却柔声劝慰道:“若是二郎百思不得其解,不如先放下,说不定哪天就茅塞顿开了呢。”
说道兴头上,李二陛下也有些委屈,大手紧紧搂住怀中暖玉,说道:“观音婢再细看此字。”
他连续点出好几个华美的字,解释道:
“这些字的每一个落点,每一个笔画都是那么恰到好处,巧夺天工。在某看来甚至有些过于装饰,但他有余力去修缮每一个字的收尾,怎么就偏偏会是全篇不连贯。”
李二陛下心中恼火,任他想破头也想不出来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是忍不住拍了几下案几,气呼呼的瞪着眼睛。
但看久了字幅,他又忍不住持笔,在空白处临摹出相同的字,语气激动的道:
“按理说每个字的起头都要受上个字收尾的影响,笔锋与手感的不同,也会导致同样一个人写出的同一个字,样式却截然不同。”
李二陛下一边说着,一边在纸上比划,不多时却又眉头紧皱,惊疑一声不解的道:
“但李斯文不一样,你看这个‘钢’字。”
李二陛下放下毛笔,指着墨迹尤其重的一抹撇说道:“虽然起笔时的笔锋不对,但他就这么强行掰了回来,硬掰回来啊!”
“这是得多么愚钝的人才能使出的,吃力不讨好的法子,仗着笔力强行把歪掉的字体给扳回来,而不是顺着字体的神韵去画龙点睛。”
李二陛下气急而笑,恶狠狠的猜忌道:
“按某猜的不错,李斯文那小子当初练字的时候,就是一个一个字练的,直到把这个字练到完美无缺后,再练下一个。”
“而不是和平常人一样,是通过不断临摹前人字迹,一点点试错,逐渐走出自己的风格。”
长孙皇后花枝招展的咯咯轻笑几声,这才安抚愤愤不平的李二陛下道:
“二郎此言有理,不过在臣妾看来,倒是觉得......可能是虎彪那孩子是从小便只临摹一人的字迹,而这老师的个人风格又太过。”
“若才情不够,很难再在这样的风格中走出自己的路。”
见李二陛下紧皱的眉头舒缓,长孙皇后心中好笑二郎孩子气,紧接着又道:
“若臣妾猜得不错,这字迹的本人应该就是彪子口中的仙人师父,不然此等字迹又岂会默默无名。”
“彪子只是照虎画猫,久而久之便沾上了此人强烈的风格。”
“而且陛下也不想想,彪子虽然是一场大梦魂游百年,但终究是要学的,要看的书籍、知识太多,仙人要求肯定又太严格,所以不得已下,他才练出了这一手快字。”
见自家二郎还有些不信,长孙皇后便俯身拿起册子,又回到二郎怀中,玉手轻抬指着册子说道:
“二郎你看,彪子的文章整篇来看,是不是严正异常,错落有致。再独看每个字,也是美伦美央,挑不出瑕疵。虽然少了点灵气,但在臣妾看来倒也无伤大雅。”
李二陛下经过枕边人的提醒才猛然发觉,李斯文的字全篇看上去确实板正,让人只一眼看去便觉得眼前一亮。
字也经得起细看,就是被局限在了前人的框架中,少了一丝灵透。
“观音婢果然心细,总是能在关键时候给朕启发,让朕豁然开朗。”
李二陛下感慨一声,心中积郁烟消云散,整个人都是说不出的舒坦。
虽然李斯文心有大才,又学自仙人,但至少在书法这一点上和自己相比,只能算是个刚学会了走路的小娃娃。
自己总算是胜过他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