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丞审民,驿将审军。
尹九醒了。
他仍是驿防兵的打扮,身上的箭伤已经被简单处理过了,勉强止住了流血。
“老子犯的是杀头的罪过,老子清楚。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他昏迷时被愤怒群众的乱拳揍得犹如一只河童。此时说出这话来,毫无英气,反倒添了几分喜气。
因为这张精彩纷呈的脸,刘绰对驿将很是钦佩。
他丝毫没有被尹九脸上的伤情影响,眼神依旧寒冷,只是这寒冷中又多了丝欣赏之意,“你倒敢作敢当。马六,我来问你,你射杀同袍,袭击驿站,究竟受何人指使?你有如此好的射术,却不思保家卫国,反倒用来作乱,岂不可惜?”
尹九不答话,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
在他身侧的正是袭击刘绰那对人马里的三个“异类”伤兵。
其中一个突然指着尹九道:“禀告校尉,属下觉得,他不是马六。”
另外两人也道,“虽然他的脸被打得不成样子,但属下们确信他不是马六。”
“为何如此说?”
“回校尉,我们三个虽然才来到都亭驿不久。可这几日,我们什长常请马六到我们营舍里喝酒。属下做边军的时候,是斥候出身,记人脸的本事还是有的。我们出去打探消息,常常要易容乔装,此人面皮表情都不自然,应该是乔装成了马六的样子。之所以没被发现,是因为今夜轮到马六值守了望台,而傍晚时分,光线昏暗,不易被察觉。”
刘绰对面那帅气的射手也道:“禀校尉,据属下所知,马六并不擅长箭术。可他今晚却射杀了另一座了望塔上的守夜兵卒。”
赵滔道:“本官也记得,他自称尹九,的确不叫马六。”
之前刘绰与尹九之间的对话,驿将自然也听到了。这人不但自称尹九,还说自己是冲着刘五娘子来的。
只是那时他以为,马六不过是用假名字参的军,而刘家人昔年就与他有私仇,这回在驿站碰上,真乃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才激得他发疯。
驿将搞不懂,眼前的少女看着不仅人畜无害,甚至可以说是人见人爱,怎么就让屋里的凶徒恨成了这样?
如今仔细一看,他面上的人皮的确看着不怎么正常。
“来啊,将他的伪装去掉。”
两个军士领命上前,一顿毫不温柔的卸妆。
那些被打得移了位置的伪装去掉后,尹九的原貌渐渐恢复。虽然还是鼻青脸肿,但看起来比刚才那诡异又滑稽的河童状态正常多了。
刘谦小声嘀咕道:“还真的是易容术,先前我捏那个放火的陈七的脸,捏了半天都没有什么发现。还以为是你猜错了。没想到,他才是易容的那个!”
“尹九,马六去了哪里,他可是你的同伙?”驿将冷喝道。
负责记录的书记员,在刷刷做着笔录。
刘谦侧了身子对刘绰道:“绰绰,我再跟你打个赌,你说,真正的马六去了哪里?跟尹九是不是串通一气的?”
刘绰自信道:“若是串通一气,那被抓的什长又何必请他吃酒套近乎?我猜,马六已经死了,尸体说不定就在攻击我的那队人的营房里。”
刘谦吓得坐直了身子,“死了?为何这么说?他就不能是被绑起来了?”
刘绰道:“四兄,你想想,他们做的是把脑袋悬在刀尖上的事,既然要冒充他,若只是绑了,不就留下了让他逃跑的风险?”
果然,尹九道:“什么同伙,老子早就把他宰了!”
都畿道分属中央管理,每个军卒的管理都是有本可查的。可不像那些藩镇,可自行募兵,自行发饷。每多死一个军卒,身为驿站军务管理负责人的驿将都要给政府和家属一个说法。
驿将气得拍桌子道:“你杀了他?我提醒你,加上马六,你今夜已经杀了四个人了,罪无可恕。依律是要杖刑至死的,最好老实一点!”
尹九知道自己的下场,对于驿将的气急败坏,无动于衷。
一旁的文书轻声提醒,“校尉,校尉,尸体....”
驿将强压下怒气与烦恼,“如你所说,你将马六的尸体藏在了何处?”
对于这个问题,尹九终于有了比较明显的回应。但却不是对驿将,而是对刘绰。
“刘五娘子如此聪慧,何不猜猜?”
众人虽不知道尹九为何在关键时刻挑衅一个小女娘,却也全都看向了刘绰。
刘绰觉得尹九挺要强的。他明显对自己输给一个小女娘有各种不服,而她专治各种不服。
“不就在这几位军爷的营房里?”她指着三位幸存兵卒道。
尹九气得咬牙切齿。
驿将虽不明就里,还是派人去查看。
没多久,前去查探的兵卒回来了。“马六的尸体找到了!”
驿丞奇道:“刘五娘子,你是如何得知的?”
刘绰起身行了一礼才道:“回驿丞,尹九是外来人,而马六却是日日生活在驿站军中的。若是生活轨迹突变,很容易让身边人发现异常。且乔装易容很耗时间,所以这位什长这些日子才经常请马六到房中吃酒。既方便尹九仔细观察马六的言行举止,又能让马六几个时辰的消失不见变得合理。如此,等尹九假扮的马六再次出现时,才能不引人注意。旁人只会当是他吃醉了酒,在这几位军爷的营房中睡到要上值。即便动作有些不对,大概也是酒未全醒的缘故。驿站中人多眼杂,若是冒险抛尸,怕是行动还没开始,就被发现了。所以,事成之前,自然是将尸体藏在他在驿站中的据点里最为安全。”
“原来如此!”赵滔忍不住赞道,“刘五娘子小小年纪,却犹如断案老吏,实在令人钦佩。”
一番入情入理的分析下来,堂上之人无不为刘绰的聪慧所折服。
不止尹九,便是那正疼得头脑晕晕乎乎的什长都心服口服了。因为刘绰所言,都是当时他与尹九曾经细细商讨过的。
“尹九,你在绑架赵小郎君时,声称是为刘五娘子而来。为了杀她,你勾连驿站内的驿夫、兵卒,又是放火,又是乔装的,又不惜伤及如此多无辜之人,必定不是私怨,尔等究竟受何人指使,还不速速招来!”
“前因后果,刘五娘子不早就知道了,阁下何不直接问她?”尹九盯着安管事恨恨道。“若非她太过聪明,让人难以下手,我又何须伤及这些无辜之人?”
更何况,即便用了这么多人,他还是失败了。
刘绰突然想起尹九被她掌掴到破防时说过的话,他之所以选择鱼死网破作战到底,是因为启用了李锜在驿站里安插的内应,无论怎样都是个死,已是走投无路了。
她只是没想到,到了公审之时,尹九还能恬不知耻地把责任扣到她头上。直接被气笑了,“你这是什么强盗逻辑?难道你要杀我,我就要洗干净脖子,乖乖等着你来杀?技不如人,就跪好了挨打,废话恁地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