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进冬不久时,湘合已经大好了,归去的云舟已经备好,竹海仙岛迎接的护卫已到。
扶雪救命有恩,岐夜救治有功,加上数月来在天城结识了不少的同龄好友,所以众人便在下界台相送。
临别时,湘合向扶雪和岐夜致谢,“扶雪公主,岐夜医官,此番大恩,湘合谢过!”
岐夜道,“神职守位,湘合殿下是因护玄清神域所伤,此事不过是我之职责。”
扶雪道,“举手之劳,愿湘合殿下此去,一路安顺。”
这时湘合对扶雪说道,“扶雪公主,若是有机会,希望你去一次竹海仙岛,我相信你一定有理由要去一趟的。”
扶雪想了想,想到了无弦清思琴,便道,“的确有一事想要去拜托!日后寻机会前去。”
湘合笑道,“待你真有机会前来时,务必告知于我,我向你引荐一个朋友。”
扶雪笑道,“期待有幸相识!”
说罢,湘合与护卫乘坐云舟离开了天城直向竹海仙岛而去。
岐夜当日便开始告假了,他先去买了一坛思无道,夕阳染红天边的时候来到了红枫山。
枫叶已经红到极致开始掉落几日了,他饮酒而上,落叶铺满了石阶。他一路而去,醉倒在姻缘神庙前,他想起了他那虔诚至极的祷词,苦笑着那赐缘之语就像个笑话。
次日,岐夜的堂兄寻真墨书在月霄宫颇为生气道,“岐夜近来真是行事怪异,数月前已开始让他来月霄宫查看是何缘故不长池鳞,来回多少次都说没有时间,或是公事缠身。以前他在医治湘合殿下时就当他是真的忙碌,现在人家已然大好离去,他也已然告假,难道也没有时间吗?而且是待归之假,怕是要卸职而去?我方才去了梧桐池,堂公竟说他取了风辇不知哪去了。他父母亡故,无人照应他这些事务,我当真是替他瞎操心了!父神说姑姑当年就是告假而去,一去不归,亏得岐夜还愿意下去海地学了她的医术,真是不可理喻。”
这时寻真墨书老迈的爷爷盘坐在化鳞池旁一棵巨大的梧桐树下的石台上,听完寻真墨书的怒语,心肠耐心道,“便等着他吧!他走之前已经传信与我,说有一心结待解,去寻了结果之后便会回来。”
寻真墨书道,“希望不要是什么情啊爱啊之类的心结!神职守位,若为情所困真是不耻!什么心结比神职事务重要。若非大战刚去事务不紧,我非得好好斥责他告假之事一番。”
当冬日的寒风吹得风辇无法安好御风的时候,岐夜已经在茫茫海域的上空了。
他驾着风辇直向巫灵岛而去,他想最后来看一下,是来倾诉,来缅怀,来面对,亦或来告别,他觉得自己很痛苦,所以要来。
岐夜来到巫灵岛上空时,他看到昔日光辉万丈、灵气逼人、生灵齐欢的巫灵仙岛已经破败荒芜。
他落辇于被净化的望月湖旁,穿过没有花朵的流芳花海,路过萧条不已的神树灵台……他看着神树灵台下被浊息煞气侵蚀过的尘土,他的心好像也被浊息煞气侵蚀了一般,千疮百孔,衰败不堪。
岐夜自上岛后便不知不觉地开始流泪,他终于在心里承认,那个他爱,他敬,他佩,他喜,他忧的扶阙殿下已经不在。
他神魂失落地找到松宇阁所在,那松宇阁也已然破败不堪,断壁残垣,那棵青松生机已经不在,但是枯干依然挺立。他呆滞落身坐在一旁的断墙上,茫然间看到那年夏天扶阙不许他触碰打开的那方窄边匣子,匣子横边的一小寸已被一锋利之物切掉,那物立杵入地封住那缺口。
岐夜缓缓曲身捡来,想要看看与扶阙有关之物。他捡起来时不小心倾倒出里面的四五沓残边白纸覆于地面,那几沓白纸上下相接,横向而放。白纸的一边已经被切掉不知何处去,倒是盒子的残边还在另一处。
岐夜细细望去好像并不是白纸,背面好似有一行字。
他缓缓伸出手去捡来一张查看,竟然是信纸,他一眼便识出那是他的字迹,信纸上只是一句信语开头,但这几沓信纸已然残边,信原本于何人所收已经无从知晓。
他一张一张细细捡来阅看,好似看到扶阙就在身前伏案在写,心中亦心心念来所写之字,而那信语之后的空白亦是他欲言而又未言之语。
“……春寒料峭,善自珍重……”
“……见信如晤,展信舒颜……”
“……久违芝宇,时切葭思……”
……
“……兹际炎暑,希自珍卫……”
“……久不通涵,至以为念……”
“……故园念切,梦寐神驰……”
…………
“……梧飞庭畔,秋到人间……”
“……鄙寓均安,可释远念……”
“……路远事牵,不克赴约……”
……
“……长松点雪,古树号风……”
“……临书仓促,不尽欲言……”
“……暌违日久,未系近况,拳念殊殷……”
………
信至三千,仅剩一封,他最后伸手捡来看清之后,几欲刺瞎他眼,惊死已碎之心。
“……驰涵寓意,伫望示复。已思卿有信三千,提笔无言,念卿知,望卿安好待相赴。扶阙”
信至三千,那信纸之上才缓缓落笔而出这心中之语。
想必定是因为极致的思念和隐忍,所以字才写得有一分不像此前。
岐夜心中悲上添寒,颤抖道,“竟是……这般思卿之语……亲笔落款!究竟是何人有幸……得了这天之骄子的三千无言倾心相与。”
岐夜想起每一次自己在红枫山遇见扶阙的场景,想起他虔诚至极却又未敢言语的神情,以及最后一次红枫山相见那日,他好似已然说出心中所念之事一样。
岐夜也想起了在竹海仙岛时,他那般刻苦勤奋之人,竟不顾一切也要往返玄清神域送一把琴,可是他不抚琴,那琴赠了哪个神女他也没有说起过。
岐夜细细想来各种画面,似乎一切都说得通了,然后又痴痴傻傻地笑了,来时的泪都流干了,到底何以缓痛。
“啊——!”岐夜凄厉地痛叫了出来,三千信纸和乱尘飞起,寒风中他悲凉无比,悲愤可笑自己竟不知原来他心中一直有人,自己与他好友多年竟然从未有资格知晓过。
痛苦茫然间落雪已至,那棵长身巨松点点淋雪,岐夜无力瘫坐在地,大雪落在了他为祭奠扶阙而穿的白衣上,也覆盖了三千信纸。
岐夜独自一人在此处呆坐了三月余久,待到春寒袭体时,信纸入土为尘,他留下了一句话:我恨你!
岐夜说罢,起身开始返程回玄清神域。
大雪淋松时至,春寒料峭时归,他到底还是都看到了。可惜不是大雪落青松,春寒之时花已不开。
岐夜的风辇疾飞了三日,是夜里到的天城,他来到了月霄宫,此时月霄宫上的月亮格外的圆,如同他们一起去买酒的那些日子。
岐夜借着月光,神志摇晃地走到化鳞池的梧桐树下,老迈的堂爷爷一直在等他。
堂爷爷看到他仿若丢魂,又仿若生恨地走来,于是便问道,“孩子,此去将有四月,心结可是有了答案。”
岐夜哀莫道,“爷爷,有了……”
堂爷爷道,“现在前来,可是为了化身之事?以你的修为,不应该还没有长出池鳞。”
岐夜失魂问道,“爷爷,当时姑姑为何去海地不归,当真是因为心海刻名后无法忍受相思之痛吗?”
堂爷爷道,“虽是我的子女,但不在天道之内的事,我亦无从正真知晓。只是你姑姑本是历代以来与池神族最优秀的医官,但……四万多年前的那场祸事,不仅毁了守天神族和扶允,也毁了她……”
岐夜道,“若是姑姑等那场祸事之后再决定化身就好了,他该化一男子,这样她就不会留下心海刻名悲痛余生。”
堂爷爷道,“可惜命运没有偏袒她,她急急化了一女子之身,想要早早嫁与那扶允。化身后元神定性时,她的心海情石便立即刻上了扶允的名字,二人亦是世间少有的相互心海刻名。神族联姻,昭告天地,以“心海刻名,此生不负”为婚词邀约天城海地四面八方,此等天地佳缘,近十万年来世间只见过三对,你姑姑与扶允,南宫天阳与天海若水,扶止与絮缘。此外便再没有见过,大多皆是没有,或是只有极少一方才有。”
岐夜道,“爷爷,我后来后悔了,竟想化一女子之身……”
堂爷爷道,“那现在呢?”
岐夜道,“怕心海情石会刻下他的名字,让这神生漫漫岁月长燃情思来煎心。会太痛,我不敢。”
其实也已不必,因为除了他之外,谁人也不值他自毁前程。
堂爷爷道,“那便进入这化鳞池中去,让化鳞池浸泡一下,我观测化鳞法阵一番,看看你是何缘故没有长出池鳞。”
岐夜悲痛无力道,“爷爷,池鳞已经长了……三百年前就已经长了……我只是在等他,想问问他……”
堂爷爷震惊了一瞬,便又立即道,“既如此,那明日便立即召集护法前来为你化身,三百年了,定是极痛难忍。”
岐夜道,“爷爷,我不想……我想一个人走一遭。”
堂爷爷急道,“化身之事,犹如历劫,偏差一瞬,恐有性命之忧啊!”
岐夜痛苦道,“可是我好痛苦,我痛到恨!恨到悲……但我仍旧无法忘记他、放下他。我不怕死,若是我能活下来,我一定要忘了他。”
至此堂爷爷没有再说话。
岐夜在月光下慢慢退去衣物,脖颈之下,满身的池鳞直至脚踝。
堂爷爷吃惊悲痛看着那身池鳞,颤颤巍巍说道,“一片池鳞,皆会生疼,满身池鳞痛不欲生,池鳞愈多化身愈险。究竟情为何物,竟会叫你如此……这不仅是你的化身之劫,亦是你的生死情劫啊!”
岐夜苦笑道,“我不在乎了,我只想忘了他,不然我无法继续我的前程。”岐夜说着进入化鳞池中。
至此,堂爷爷没有再说话,只是继续盘坐在梧桐树下的石台上,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慢慢等待余生归尘。
圆月之下,化鳞池中,岐夜在法阵中念起了化身咒语,他独自一人无人护法,池鳞从手臂到脚踝一片片被法阵生生剥下,脱鳞剧痛无比,岐夜痛叫声延至天明。
破晓之时,身体元神在法阵中全部碎裂然后重新组合,他最终自忍此痛化了一男子之身。待元神定性后,他对以往的悲痛呐喊响彻了整个月霄宫,几欲死于池中。
夜职回来的寻真墨书看到满池漂浮的池鳞和化身将死的岐夜,震惊得差点摔在了地上,便急急飞入池中进行护法救治,然后又送去了医德宫抢救数日。
昔日如海棠花般的少年郎已死,活下来的是真正的岐夜神君。至此之后他再也没有去过红枫山,更不信那荒谬的赐缘之语。自不会有人知晓,他曾这般苦痛钻心地爱过如此一位天之骄子。
化身之后的岐夜五官相貌没有多少变化,但是身形体格比原来结实高大,阳刚之气犹如泰山沉稳有力,修为大涨,一跃成为医德宫的得力医官。
他性情大变,冷峻无比,变成了一个高大冷酷的神君。除了昔日好友外,他一概不太搭话,也无端地迷上丹青绘画。
化身之后的岐夜惹得多少神女为之倾倒不已,许多仙女神女都想亲近他,而他不喜与人交流,也不喜与人亲近。但由于他十分醉心于丹青,若是找他绘画,他亦不主动,不热情,也不拒绝,只要是能乖乖地坐在他身前给他临摹绘画的他皆不赶走。
真是怪哉,怪哉。
要说这怪事,还有一件,那便是渊斩。
入春之后,渊斩无端搬出自己的所有神职报酬堆在无心殿门口,在天城海地各处贴出告示,愿以每日一刀三日一珠的报酬召集人去巫灵仙岛种植花草树木。
许多人看到告示后纷纷疑惑不已,在各处议论纷纷,以为他没有七情六欲但大概是有病了。
扶雪看到告示后也无奈地皱了皱眉,在想渊斩护法是个什么意思,是试图恢复巫灵仙岛的灵气让她回去修炼好封印狱狮吗?虽然那里的浊息煞气已经被时间消退,剩下的也被她净化了,但是想要以这样种植花草树木培养灵气的办法让巫灵仙岛恢复生机也太荒谬了。
即便他的报酬甚多,但恐怕连一半的流芳花海也恢复不了,更不用说整座巫灵仙岛。而且,怕是到扶雪活到老死了,那片废地都不一定会赶上海地附近无人居住的岛屿,更别说会有什么灵气。
这时虞玄子在医德大殿搭着不喜言语的岐夜肩膀说道,“哈哈哈,岐夜,你此前是不知道,那渊斩护法怕是看守狱狮看守出了魔怔,竟然在召集人去巫灵仙岛种植花草树木。且是以每日一刀三日一珠的报酬,这价格和你现在的神职报酬都一样了,连我都不想任神职,想单独和他签神职契约,这辈子待在巫灵岛得了。”
岐夜平淡道,“你去巫灵岛,那里可没有人听你八卦。”
虞玄子恍然大悟道,“是喔!不能去不能去!”然后又说道,“对了,估计今天他们两个又要打架了,一起去看看热闹如何?”
岐夜冷淡地拒绝道,“今日我要回梧桐池绘画,你自己去吧!”
虞玄子道,“我听说你姑姑化身之后也爱画,后来又突然不画了,你不会也画一段时日后又不画了吧!”
岐夜听罢,有所沉吟,“也不知,但愿吧……”
虞玄子又道,“你前月化身成功,我们还没去庆祝一番呢!你不是月底都要去买酒的吗?正好我们都是月底休沐,再叫上他们两个,我们月底庆祝如何?”
岐夜道,“也可,便请你们去我姑姑那里吧!那的酒饭不错。”
虞玄子吃惊道,“情起乐舞坊?!!岐夜,你升职之后越发厉害了!不愧是已经用上了仙侍的医官。”
岐夜道,“我爷爷近来视力不好,有仙侍照顾起居会方便些,他身体老迈不便修炼,但已有半年没有进食补充灵力了,我有些担心他的身体状况。”
虞玄子道,“不过梧桐池本该也要有仙侍打理才是,毕竟也是从月霄神宫划地出去的,怎么说也是一块颇大的好地,又靠近与池山,的确不该糟蹋了这么好的神池宫殿。”
岐夜道,“我很小时候是有仙侍的,我父母神陨后才没有。”
虞玄子顿了顿道,“期待你成为一个厉害的家主。”
二人闲聊说罢,便各自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