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儿的家人?”
孟星沉皱眉,要将人放在身边,他自是事先了解过杏儿的底细,杏儿的家人即便当真有心,只怕也无力为其赎身吧。
他怀疑的看了眼后方的韩妤,又转头看向管家,“你确定,来人是杏儿的家人?”
“他们身上带着户籍文书,”管家恭敬道,“确是杏儿姑娘的家人无误。”
“莫怕。”
孟星沉温声安抚尚未回神的杏儿,伸出的手为并未收回,“只要你不愿意,没人可以带走你。”
杏儿僵在半空中的手瞬间就缩了回去,她下意识就想脱口而出她愿意,但话头在舌尖上转了半圈,又被她生生咽了下去。
初时的迷茫过后,杏儿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当年若不是她还能卖两个钱,亲爹和继母早便将她这个浪费口粮的赔钱货打死了!
所以没有什么家人,也不可能有什么家人来给她赎身,如果有,不是阴谋算计的火坑,那就只会是小满!
而不论来者真是小满托来的人,还是算计她的火坑,她都必须要去见见!
这是她唯一离开的机会!
“奴、奴婢……”
杏儿垂眸强掩激动,生怕情绪外露,她颤声开口,“奴婢想去见见,奴婢的、家人……”
“也好。”
孟星沉顿了顿,若无其事的收回手,“事关你的终身大事,的确该知会你的家人。”
“呵!”
韩妤纵然双眼通红,但在下人跟前仍旧维持着体面,她攥着帕子咬牙冷笑,“夫君这话说的好生有趣,杏儿姑娘的家人既是来为她赎身,亲人都尚未团聚,又岂会轻易将人许出去!”
“这便不用夫人操心了,”孟星沉冷眼回视,语含警告,“他们最好真是杏儿的家人。”
如果让他知道,韩妤还背着他留了后手,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那就休怪他不念多年夫妻情分,彻底撕破脸来!
“你什么意思?”
韩妤瞬间冷了脸,厉声反驳,“谁人不知我韩妤敢作敢当,分明是老天爷都对你这凉薄无心之人看不过眼,这才亲自出面阻挠,你休要往我头上扣屎盆子!”
“你。”
孟星沉却是懒的跟她争论,他随手指了个洒扫的小丫鬟,“带杏儿姑娘去换洗打扮。”
小丫鬟诚惶诚恐,看看面容几近扭曲的韩妤,再看看沉着脸的孟星沉,纠结须臾便连忙放下扫帚,将杏儿扶了起来。
“不、不用!”
杏儿抬头,贝齿轻咬,美眸流光,“公子,奴婢等不及更换衣物,想、想现在就去见见奴婢的家里人。”
“那如何能行,”孟星沉自是不肯,“你现在浑身湿透,让你家人见着心疼不说,若是染了风寒该如何是好?”
“奴婢着急见家里人,途径花园不慎跌入池塘,虽略显狼狈但索幸未曾伤及性命。”
杏儿解开大氅,用力掐着打颤的大腿,试图让其平静,她挺直脊背,撑着笑脸,“发染霜雪,衣衫不乱,家里人见到了固然心疼,却好过返程之时风雪夜归,叫奴婢心惊胆战、不得安宁的好。”
红豆那盆水半数撒在了地上,半数顺着杏儿的头浇入了她的里衣,领口的位置已被冻硬,稍稍动作脖颈便会鸡皮骤然,汗毛倒竖,她却不敢表现出半分不适。
杏儿很清楚,孟星沉固然心疼她,但更多的是在维护孟府的体面和他自己的颜面,所以才她编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又极力自证自己并未衣衫不整。
真要收拾的体体面面再出门,洗澡绞发,更衣上妆,一套流程下来少说也需半个时辰,而这半个时辰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迟则生变!
今日的事便是最好的例子,所以杏儿一刻也不敢耽搁!
眼见孟星沉还在犹豫,杏儿瞬间梨花带雨,晶莹的泪珠将落未落的挂在眼角,就像她这个人,楚楚可怜却又不失倔强坚韧。
“求求大公子。”
杏儿喑哑的嗓音带着让人心软的哭腔,干脆利落的磕在地上,“怜悯奴婢离家多年,渴盼与家人相见的心。”
“你这是做什么。”
孟星沉哪里受得了她这般,下意识就要上前搀扶,却被身后怒火灼烧的视线给钉在了原地,他这才意识到,于礼不合。
“来人!”
孟星沉堪堪顿住脚步,他不忍的叹了口气,终是妥协吩咐下人,“去给杏儿姑娘准备手炉,再去我的私库取那件红色的狐裘来。”
“是,大公子!”
小丫鬟们应声行动,韩妤站在房门口咬碎了一口银牙。
而老管家立则是在院门口眼观鼻鼻观心,这才明白过来,怪不得夫人只是听说杏儿家人前来为她赎身,想都没想便允了,还示意他不用拘泥赎身的银钱。
原来根源竟是在这儿!
啧!
老管家暗叹,瞧大公子的态度,这事怕不好办。
……
“烈哥。”
前院偏厅,姜云凑到姜烈边上耳语,“人这么久都没有来,你说那位杏儿姑娘不会没反应过来吧?”
“不会。”
姜云疑惑,“你怎么知道?”
“杏儿聪明机智,”姜烈淡定喝茶,“你嫂子说的。”
姜云、姜云无话可说……
姜烈放下茶杯,“大户人家地方大规矩多,一句话从门口传到后院定是要花不少时间,你耐心等着就是。”
“还有,注意你的称呼,”姜烈叮嘱他,“莫要露出破绽。”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姜云无奈,烈哥替小姨子办事都不着急,他跟着瞎急什么!
“好的大哥!”
姜云吊儿郎当的坐了回去,“我记住啦!”
说完他捻起盘子里的绿豆糕,才刚塞到嘴里,还没来得及细细咀嚼,便见道惊艳的绯红匆匆撞入眼帘。
四目相对。
“哥、哥~”
气息慌乱的哭腔柔弱响起,少女眼圈通红、泪眼婆娑,乌黑的杏眸盛满祈求和期盼,紧紧的锁住他,姜云对上她的眼睛,猛的咽下口中的绿豆糕!
“哎……”
只是应答的话还没出口,干黏的绿豆糕就卡住了嗓子眼,脸红脖子粗的姜云瞬间爆发出剧烈的咳嗽!
“咳咳咳咳咳……”
“妹妹!”
姜烈反应极快,起身挡在姜云前面的同时不忘丢给他个茶壶,杏儿看着面前高大的男人眼中是肉眼可见的惊慌!
管家方才也没说是两个人啊,而且他不是说已经看过了户籍?继母进门带来了她同父异母的哥哥和妹妹,那她哪儿来的两个哥哥?
“妹妹,你长大了。”
姜烈轻叹着给了她个眼神,然后在孟星沉踏入大门前换上心疼的面孔,“多年未见,可还认得哥哥?”
杏儿懂了,这个才是哥哥!
她当然不认得姜烈,但她认识方才在她眼前晃过的络子,那是小满离府时她随着银两塞进小满包袱的东西。
“哥哥!”
杏儿似是想要扑进来人的怀里,却又顾忌着男女之别不敢上前,只敢低垂着头发出细碎的抽泣。
姜烈伸了伸手,也没敢落在杏儿的头上,只哑声道,“杏儿,我们来接你回家了。”
“哇!”
戏是假的,但委屈是真的,听到这里的杏儿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至于姜云……
姜云咕噜噜的灌着茶水,还在跟扒在嗓子眼儿的残余绿豆糕做斗争。
……
看着上首神情各异的夫妻俩,姜烈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头。
“见过大公子,见过大少夫人。”
姜烈拱手,开门见山,“在下李超,幼时无法相护,而今稍有所成,在下特意前来为家妹赎身。”
姜云呈上糕点的同时,姜烈继续道,“感谢府上多年来对家妹的照顾,我们兄妹无以为报,只能略带薄礼表达敬意,还望大公子和大少夫人不弃。“
“都是一家人,”孟星沉笑容和煦,“李兄不必客气。”
???
姜云不明就里的瞪眼,府城的主子都这么亲和的吗?刚思及此便听韩妤发出声讥笑。
“呵!”
姜云暗暗点头,这才是正常反应嘛!
姜烈用余光扫了眼旁边面色发白,险险站不稳小心却还在悄悄不住冲她摇头的杏儿,心下有了数。
“大公子说笑了,上下有序,尊卑有别,”姜烈淡声道,“在下不敢随意高攀,与您称兄道弟。”
孟星沉嘴角的笑容微滞,眼前之人虽穿着普通但气度不凡,不可能听不懂他说的话,既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指尖点了点桌面,那索性他就挑开了说!
孟星沉微笑,“李兄,我欲抬杏儿为姨娘……”
他话未说完便察觉到好几道视线倏地射向他,有愤怒有震惊,亦有谴责,但他都恍若未闻,只自顾自的往下说。
“明天是个好日子,虽略显匆忙,但该有的杏儿都不会少,”孟星沉保持着笑容,“两位既是杏儿的家人,便留下来,喝杯喜酒吧。”
“砰!”
姜烈还没说话,韩妤就先拍了桌,她对孟星沉怒目而视,咬牙切齿,“你可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婆母当初也不过只是有意将杏儿给他做通房,可他现在张口就给了杏儿姨娘的位置,他到底有没有把自己这个正妻放在眼里!
指甲在桌上刮出刺耳的声响,韩妤胸口不停的起伏,若非她还有丝理智和教养,这会儿她早已破口大骂!
“大公子,大少夫人。”
姜烈抢在他们吵起来之前开口,“能得大公子青眼乃是杏儿的福气,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而今爹娘不在跟前,加之我们兄妹才刚刚团聚,不愿即刻分离。”
“故而,恐怕要辜负大公子的美意了。”
孟星沉觉得好笑,“李兄莫不是忘了?杏儿而今还是我家中之人。”
言外之意,杏儿的婚姻大事,由不得他们做主!
他之所以愿意坐下来征求他们的意见,不过是表示对杏儿的看重,更是在给他们脸面,可不是让他们借机用可笑的理由来压他!
当初他们将杏儿卖了的时候,就已经没资格替杏儿做主了!
“想来大公子还不知,”姜烈淡定的掏出杏儿的卖身契,“早在两刻钟前,杏儿便已经是自由身了。”
辅一入府,孟管家查验过他的户籍文书后,便跟他银契两讫,只等着杏儿来了他们便可走人,可比他想象中的顺利多了!
孟星沉闻言,眸光骤然一厉,怒火清晰可见,“管家,我需要一个解释。”
“大公子恕罪。”
管家在心里叹了口气,恭身上前故作为难,“底下的人赎身,只需身份无误,双方同意,主母应允,再按照契书行事即可……老奴实在是不知……”
“放肆!”
孟星沉又不是傻子,他冷眼看着管家,“你既说双方同意,那你可曾征求过杏儿的意见?”
“大公子容禀,自是征求过的,”管家早有对策,“日前老奴便私下问过府中诸多丫鬟小厮,愿意且有能力赎身者,可到老奴这里报名,杏儿姑娘亦在此列。”
“那是之前。”
孟星沉冷冷说罢,转头看向杏儿,温声安抚,“不过这样也好,你得了自由身,又有娘家在,入府后便不会再叫人轻看了去。”
卖身而没有依靠的奴婢和正经百八的良家女子到底不同。
他原也打算在纳杏儿过门后还他自由,事情虽然与他计划的有所偏差,但到底殊途同归。
至于李超,无关紧要的人罢了,杏儿都是他的人了,不跟着他,还想跟着谁。
“旁人说了都不算,”孟星沉温柔的看着杏儿,“只需你自己愿意就好。”
孟星沉想的很好,只是他没想到,杏儿不愿意。
“噗通!”
杏儿双膝着地,膝盖磕在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声响,她顾不上疼痛,更不敢抬头,只颤抖着声音开口,
“感谢大公子抬爱,但是奴婢、奴婢想跟家人,团圆,”杏儿死死攥住大腿上的裤子,紧张到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请、请大公子,成全、成全奴婢……”
孟星沉的笑意霎时僵在了嘴角!
他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你说、什么?”
“她说她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