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岐三年,二月。
裴子谡收到了一封来自汉州的家书,乃是裴子添亲笔所写,他看完后,就添了笔墨,随后提笔写了两封送往军中。
一封是给裴子杳的,一封是给裴子邈的。
寥寥几笔,倒是把事情给说清楚了。
正月三十,父丧。
二月二十七,出殡。
兄不欲行,汝自行决断。
然后就让人快速的把消息给送了出去,裴子谡的表情并没有多少动容。
对于他而言,与父亲最后的那点感情都消弭在了他出卖孩子们的事情上了,不弑父,还能留他至今,已是他这个做儿子最后的仁慈,要让他还去为其奔丧,简直笑话。
因此,裴子谡将那份家书燃了火,最后化成一堆灰烬,一如他与裴家,与父亲的结果。
处理好自己的情绪后,裴子谡才走出书房,直奔后院,才刚进院子就听到里头传来朗朗的读书声,一听就知道来姐儿又在督促弟弟了。
果不其然,他还未走近呢就听到来姐儿一副老夫子气质的对着乖巧的弟弟就说道。
“读书百遍,其义自现,阿弟日后是要做大夫的人,更是应该广读天下医书,增长见闻,如此才能对得起悬壶济世的名声,是吧,所以阿姐辛苦些,没事多盯盯你,你呢也再努力些,声音洪亮些,好好记在脑子里,便是。”
听到她的话,裴子谡笑了。
刚刚那点不愉快此刻都尽散云烟之中,等他走过去就看到女儿躺在摇椅上,动作之悠闲与面前正襟危坐的儿子,完全是两个世界,于是轻咳两声,就见孩子们看了过来。
觉哥儿在看到来人是裴子谡的时候,眼里刚升腾起来的光就弱了下去,他还以为来的是母亲呢,那样倒是有救,可来的是父亲,这就没法告状了。
毕竟,全天下都知道父亲喜欢阿姐,那是疼到骨子里去的,有时候连他都羡慕,明明都四五岁的人了,怎么说爬就能爬,这不,他的想法都还没结束呢,那来姐儿就跟个猴似的已经飙到裴子谡的怀里,一脸高兴的说道。
“爹爹怎么来了?可是想我啦?”
她说这话的时候,圆溜溜的眼睛扑闪扑闪的,煞是可爱,裴子谡话到嘴边,本来还想让她别这么欺负弟弟呢,结果开口就成了。
“嗯,想你想的厉害,所以来看看。”
吧唧一口,来姐儿亲了裴子谡的脸颊一下,她这招用的不要太习惯,因此裴子谡忍不住轻笑一声,转而看了一眼儿子苦闷的小脸后,便告诉自己。
大丈夫顶天立地,受点委屈也没什么。
女儿就该捧在手心里疼,这才对。
如此安慰了两句,就将儿子的怨念给抛诸脑后了,结果父女俩才得瑟了三句话,就被身后的姜时愿说了一句。
“下来,都多大的姑娘了,还往你爹爹身上爬,要是叫外人看见,会笑话的。”
“我不,爹爹和娘亲不也是天天这么搂搂抱抱的吗?你们行,我们为什么不行?”
姜时愿顿时语塞,眼神瞪了裴子谡一眼,仿佛在说,让你不检点些,看看女儿都说什么话了。
裴子谡感受到来自夫人的“施压”,为了自己的幸福决定暂时抛弃女儿,于是刮了她鼻子一下就说道。
“不可以对你娘亲无礼,下来吧,明日我带你们去城西那家羊肉汤锅店吃饭如何?大冷的天,吃那个最合适。”
听到吃的,来姐儿眼神又亮了亮,不过她眼中的灵动又多了三分狡黠,随后就讨价还价的说道。
“还要加上兴盛楼的樱桃果煎。”
“成。”
听到这话,她才肯从裴子谡的身上挪下来,姜时愿摇摇头,看了一眼裴子谡就说道。
“太过宠溺,不好。”
“一个果煎罢了,无妨。”
来姐儿倒是知道怎么从父亲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对比之下,觉哥儿就要乖巧的多,看到他这样,姜时愿上前拍了拍他的背,随后就说道。
“姐姐要果煎,我们觉哥儿想要什么?”
“我想要蜜桃丸子。”他说这话的时候,语速之快让姜时愿瞬间反应过来,她怎么老是被儿子这副“故作可怜”的样子给哄到,要论谋算,他从小都不弱于来姐儿。
这不过一个明着要,一个暗着来。
还真是双生的孩子,不同的性格,但总归都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主。
看着两个孩子,裴子谡瞧了一眼姜时愿,夫妇陪着他们说了会儿话后才折返回了自己的屋子。
进屋后,裴子谡也没瞒着,就将裴老帅已去世的消息告诉了她。
这并不意外。
毕竟当年从程登平手里把裴老帅救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中了蛊毒,能熬这么几年,已经是他命大的表现了,只不过对于他的丧事,姜时愿有些疑问。
“那你要回汉州吗?”
“不回,他无情无义,我何必装得孝子模样,二弟此次写信来还有一事,那就是想要得到我们的允准,等安姨娘死后,可以将他们二人合葬,说实话,我对此事一点都不在乎,他那么爱不释手,也该生生世世的纠缠在一起,莫要再害旁的人了。”
言语间虽然冷静,但还是带着几分嘲讽。
裴老帅这辈子对不起的人太多太多,唯独就是将安姨娘给护得真真切切,如今母亲早就得了自己的幸福,因此合葬不合葬的,他早已不在乎。
姜时愿听了这话,也觉得没什么过错。
与裴子添还有来往,那是因为尽的兄弟情分,可他们与裴老帅,安姨娘那便是此生不复再见的仇意,所以不去便不去吧。
“行,但消息既然散开了,该服的丧也别让人说出什么闲话来,我吩咐下去,让家里都素净些就是。”
裴子谡点点头,这事他不干预。
正月二十七,裴老帅下葬。
裴子谡,裴子杳,裴子邈三人皆未出现,因此抬幡引路的,唯有裴子添一人,随行的还有早就瞎了双眼的安姨娘,左右有人搀扶着,此刻已经形销骨立,瞧着也快不久于人世了。
自三年前,裴老帅被送回汉州后。
裴家老宅就不复从前,尤其是汉王散了自己的兵权后,裴家从此就日落河下了,裴子谡在上京做他的闲散富贵人,姐弟二人各自掌兵效忠的乃是女帝陛下。
而他们裴家,失去了这最强大的依仗后,再加上裴老帅决策上的失误,导致不得新帝看重,尽管只有三年,但颓势明显,因此他下葬的日子,也没有来多少的裴家族人。
一代家主,几十年的征战,最后却落得个草草了事的下场。
一时间,众人唏嘘。
可也有明事理的在说他这辈子什么都好,唯独就是过不去这个美人关,因此才会临了了被连累至此,所以全是活该。
诸如此类的话,一句句的扎进安姨娘的心里,她先是丧女,而后又丧夫,再想想早些年就没了的家人们,她发自内心的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了。
于是扬了个有些凄惨的笑,随后就仰天长鸣一声。
“将军,我来陪你了。”
说完就咬舌自尽,动作之快,连旁边搀扶着她的两个丫鬟都没反应过来,人就断了气。
一场丧事,两条人命。
裴子添也不想再让人诟病和议论了,于是在下葬前,做主开了裴老帅的棺,随后将安姨娘也送了进去,一双人生同寝,死同穴,也算是他们最后的归宿了。
“合棺,落土,葬!”
随着阴阳先生的话落,裴氏最荣耀也是争议最多的人,就此埋葬……
若干年后,汉州河畔。
有一个渡船的小哥,生得魁梧健壮,热情开朗,某一日救了一位逃婚出来投河自尽的姑娘后,觉得有几分眼熟。
“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