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瞬间静默,苍舒的眸子明显地震了下,但很快便回过神,从容地拿起筷子问:“师尊这是哪里话?什么叫我知道了些什么?”
“…为师不想重复第二遍。”卞道一了解苍舒,她在撒谎时会先行反问别人,扰乱别人阵脚。
苍舒抿唇 倒没接着否认,只是缓慢地嚼动嘴里的吃食,不紧不慢地说道:“我知道很多,也不知道很多,所以师尊说的究竟是哪部分?”
她坐得笔直,眼睛看向他时,里头是深深的浓雾。卞道一抬眸与她对视良久,放在膝盖上的手捏紧衣服,指尖泛着浓烈的白。
他并没有直白说,只是道:“你知道的。”
苍舒将最后的吃食解决,悠悠说道:“师尊是说我身上火印毒的事情吗?”她说话并不直白,甚至扬起笑,将话题扯到了别处,“师尊不用担心我,我最近火印毒并没有发作。”
“……”卞道一深呼吸口气,拍桌而起:“苍舒,你明明知道为师不是这个意思,而且你既然已经知道,为何还要装出不知道的模样呢?!”
苍舒眨着眼睛看他。
“抱歉,失态了。”卞道一咳嗽两声,移开视线又坐下,倒茶压住喉咙的痒意:“但我只是想听你说出实话。”
苍舒给自己也倒了杯水,并没有着急讲话,只是用带疤的手轻轻摩挲杯柄。良久,她才出声道:“师尊,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
卞道一:“为师不爱听故事。”
“那今天可以听听,毕竟这故事是我讲的。”苍舒轻抿茶水,唇上染着晶莹,“故事讲的是女子中了一种会在幻境中死去的慢性毒药,男子为了陪伴女子,放弃了现实中的所有,以命入了幻境,直到男子死亡,女子在幻境中等了男子一辈子。”
卞道一没听明白苍舒想要表达什么,只淡着张脸,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苍舒支着脑袋说:“这个故事有许多种说法,有种说法是女子不知道他们二人身处幻境,还有种说法是女子知道这是幻境,但自欺欺人了一辈子。”
“我当时不曾理解,觉得幻境只是幻境,人需要向前看。但后来我才知晓,有时候装不知道,也是种‘善意’。”
“所以你不选择告诉我?所以你选择隐瞒我你已经知道了的事实?”卞道一的面色极为苍白,但语气已经充斥怒火。
苍舒揉揉鼻子,扯开笑道:“可是师尊不是也在隐瞒我吗?如果师尊告诉我、尊重了我,那还会有现在的局面吗?”
二人谁都没有把这件事直白的说出,但语句里全隐含着这句话的含义。
卞道一怒极反笑,撇头忍不住又咳嗽,咳了许多下,才有些虚弱地说道:“听你的意思,你好像还在怪为师不告诉你…你这脾气,若是为师告诉了你,你会让为师来救你吗?”
她当然不会。
她若是刚开始就知道卞道一是用这种方法救她,她就算是疼死,也不会选择跟卞道一进行换血。
她只会忍着疼痛,忍着拼命翻涌的血液,告诉所有人她没事。然后在漫长的夜晚,蜷缩在床的角落,嘴里紧紧咬着被子,整个人沉溺在黑暗之中。
这是她。
卞道一了解她的个性,小心翼翼地遮掩自己的所有,用借口来规避他人的疑惑、问候。
可终究没瞒住她。
她还是在某个时间知道了。
苍舒抿着唇,不敢直视卞道一的双眼:“师尊既然知道我的个性,就应该如实告诉我。”她努力抑制心里的难过,“…你知道我后来知道这个消息时,心里负担有多大、有多难过吗?”
“我觉得自己给你添了麻烦,我觉得自己害了你,我还害怕你会离我而去。”苍舒用牙齿咬着唇瓣,“我不想我们两个因为这个事情争吵,我也不想师尊继续用血、用你的血、生命来换我的生命。”
苍舒抬头看向卞道一:“师尊,你知道最难过的是什么吗?不是知道了这件事,而是知道这件事后 我还要瞒着你,看着你再次给我编织谎言,让我心安。”
“不值得,这完全不值得。”
“这怎么不值得呢?”卞道一笑出声,这声是讥讽的、充斥着满满凉意。他伸出手捂住眼睛,好半天才道:“我当时捡到你时,你才只有那么点大,整个人脏兮兮、身上全是被人打的淤青和寒风刺骨中冻出的疮口,神情黯淡、毫无人的感情色彩。”
“我将你养大、教你认字、教你练剑,不是让你自己作践自己、让你来这个世间受苦!我算不得你的亲情吗?!你说不值得,我在你身上付出这么多,哪还有值不值得?!”
“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问我值不值得,这难道不可笑吗?!”
“苍舒,你有将我、将你的师兄当成自己人吗?!你从我口中套话、知道火印毒仍然不作声,你是想干嘛?你是又想干嘛?!”
“……”苍舒不说话,只觉得脑袋越来越痛,痛到响起嗡鸣。
身前的人还在继续说:“你说你害怕我出事、你说你有心里负担,那我问你,如果当日中火印毒的人是为师,你会不会帮我?你会不会为我换血?会不会为了我不顾性命,默默承受——?!”
“……”
她当然会。
她当然会选择救他。
苍舒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她有记忆以来,生命中便满是欺凌,没有人会疼爱她,那双生满疮的手永远都是在垃圾堆里找吃的。
直到遇见卞道一。
那时的她没想过卞道一是来将她带走,只以为是仙人未见过如此粗鄙的普通人,所以驻足瞧了许久。当时许多姑娘、公子都换上了漂亮衣裳,唯有她穿得破破烂烂,仍然站在垃圾堆旁,搜刮食物。
她未想过有人会为了她而来。
直到那双长满茧子的手落在她面前,阳光被挡住了半边脸颊,而她呆呆地、防备地看着他,生怕他下一秒,就要对她发起攻击。
可他并没有。
只是温柔地叹口气,拉起她那双黑不溜秋、充满黑泥的手,温温柔柔地问她:“你要跟我学剑吗?”
她说不出话,下意识点头。
他又问:“此剑道需要断情绝爱、视众生平等,不可有偏私的心理,你还愿意?”
她依旧点头。
只想抓住这抹温柔。
青年笑道:“跟着我也是要吃苦的。”
她的脑袋被他摸得凌乱。
可那时的她还是点头,用黑黢黢、没有感情的眸子望着他。而那双没有抓着他手的手,也摸上了他的衣角,留了许多黑黢黢的掌印。
小时候的她有个模模糊糊的念头,觉得卞道一是她黑暗世界充满色彩的转折点,不论是以前、现在、还是未来。
对她来说,她的师尊是全天下最好的师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苍舒是真的可以为卞道一丧命。
“……”
苍舒闭上眼,再次睁开眼时,眼睛红红的,外围再次圈上了红色。她站起身,挺拔的像棵竹子:“师尊,你既然知道你对我的重要性,那你就更应该知道我不会让你用这种方法。”
“你让我换位思考,那你就没想过,如果是你得火印毒,你会让我换血吗?你在知道真相后不崩溃吗?况且哪有那么多如果——”
苍舒指着自己的胸口:“师尊,是我的身体,是我中的火印毒,我不需要别人为了我去付出什么!如果你站在我这个位置,你也会觉得我做的是对的!”
“……”
场面静的可怕。
卞道一神情恍惚,身子摇摇晃晃,像是随时要倒下:“我知道了。”
苍舒愣着望他。
他道:“既然你不要我同你换血,那我之后也不会再同你换血。”
“……”苍舒没想过卞道一如此好说话,稍微惊讶了会儿,才怔点头。
他看向她的脖子,又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苍舒回答:“来妖都之后。”
“这期间有疼过吗。”卞道一只是问着客气下,自从知道苍舒是来妖都之后才如此,神情暗了些许。
不可能没疼的。
她根本不可能没疼。
卞道一没想她能同他说实话。
正准备听她怎么忽悠他,下一秒,便瞧见苍舒点点头说道:“有疼过。”
她回答的很直白。
差点让他‘无言以对’。
因为这是他意料之外的话。
在他想象内,他以为苍舒会‘摇头’遮盖住火印毒发作,在关于她自己的方面。可他没想到的是,苍舒居然点头应了他的话。
她继续说:“可是我不疼,我熬住了疼痛。”
“……”
原来承认是不想让他担心,是想告诉他,她自己可以熬过这火印毒,可以不需要他的血液。
卞道一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心里只知道,她没用谎言掩盖,只是因为她不想让他担心。
可她说得轻巧,火印毒发作时的疼痛,又有谁能替她承担呢?卞道一不敢问她疼不疼,他怕他听到她说——
“没事,我只是回到了小时候的疼痛罢了。”然后再轻飘飘补上句,“已经习惯了。”
“……”
卞道一觉得心口疼。
苍舒却没瞧出来,继续安慰:“真的不疼,不然我还能好好站在师尊面前吗?所以以后师尊不用把血给我了,苏盛师叔也能有足够的时间,寻找火印毒解毒的方子了。”
卞道一:“……”
“苍舒,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的事情吗。”
苍舒还是没骗他:“其实是有的,但是师尊,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卞道一仰头看向天,又默默低头将餐盘放入饭盒,收拾完往院子外走。
苍舒在后喊道:“师尊,你应该高兴。”
卞道一顿住脚步回头。
苍舒笑着补充:“因为我喜欢笑着的你。”
“……”
卞道一闭上眼,未回应,快步离开了她的院子。
苍舒撑着下巴盯着门看了许久,直到大脑变得混乱,才有些烦躁地站起身,往室内走。
她倒在床上。
头晕的、昏的愈发严重。
她起身用拳头猛砸了几下,逐渐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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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道一将饭盒放到苏盛的石桌上,面色铁青。公门菱正站在院子内帮苏盛晒灵草,见卞道一这副模样,本能地喊道:“师尊——!卞师伯来了!而且面色铁青,瞧着估摸又虚弱了!”
屋内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
过了几秒,苏盛衣衫不整地从屋内跑出来,在看见卞道一的面色时,又轻‘啧’松了口气:“徒弟啊徒弟,他这面色铁青可不是什么发作、虚弱的现象,这一看就是在苍舒那里吃瘪了。”
“师伯去找苍舒了?”这速度有够快的。
苏盛整理着衣衫往外走,随口胡诌道:“可不,大早上,天还没亮就让我帮着找借口了。”
“……”卞道一深呼吸口气,冷脸看苏盛:“苏盛,别胡说。”
识时务者为俊杰。
苏盛见他面色愈发难看,立马闭嘴,顺道持着关心的心理好奇问:“你问她了吗?苍舒她是怎么回答你的?”
卞道一的面色苍白如雪,尤其是在说这个时,看着随时像是要倒下般。他答道:“问了,她知道,而且早就知道了。”
苏盛并不感到意外,轻挑眉笑了声。卞道一转头立马问:“你笑什么 你早就知道了?”
“……”苏盛扶额:“我说你还够敏感的,这事要是她不知道才奇怪了呢!”
他之前给苍舒诊脉时,她便有套话的嫌疑。,而且他给过她一瓶药,所以她知道那是迟早的事情。
至于那瓶药,是他故意给她的,她既然想要能压制、缓和的药,他就顺水推舟给她。
她一定会去查。
但他也没想过,她会查的那么快,知道的那么早。是的,苏盛承认自己确实有私心,但他也明确的知道,苍舒这人性子执拗,就算他不告诉她,她也会自己查到真相。
应该要告诉她的。
她的身体情况,她应该要比所有人都清楚。什么善意的谎言,在她看来,也只是诛心的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