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知己
作者:山馆桐花落   挽剑愁眠最新章节     
    雨落。
    洛水与穆霄相对而立,雨透过密集的树叶坠在领子里,突然的凉意激得人打颤。
    “或许李清幽,正是我要找的那个人。”洛水迎着雨走出密林外,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江晚山拒绝了你?”穆霄心中一惊,问道。
    穆霄眼中有关心、有忧惧、有秋波四起,可惜她看不见。
    也许她不是看不见,而是有意避过那些炽热的神光。
    “江晚山认为是他找到了我,其实是我要找他。”洛水微微摇头道,“可惜他身中心火血枝,他已明白自己时日无多,无心理会江湖事……他如今啊,只想着和他的酒儿娘去看春花秋月、万水千山……”
    “可你也不能说他是错的,”穆霄道,“是我们请不动他。”
    “是啊,”洛水无奈地笑笑,“他是天下第一人,什么风景没见过、什么荣华富贵没享受过,他一辈子过过了寻常人几辈子的生活,如今大限将至,只想陪着自己喜欢的女人浪迹天涯,不愿再理会江湖事,他什么都不缺、什么都拥有过,这样一个人,该拿什么去令他为你卖命?”
    总是有人爱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不在江湖呢?难道不在江湖,便能由得了自己么?
    曾入江湖者,哪一个不在樊笼之中?
    “所以就要让李清幽做你复仇的傀儡吗?”穆霄眉心紧锁。
    “这不单止是复仇,”洛水两眼望着穆霄道,“魔宫卷土重来已成定局,三十名剑去了二十个,如今的江湖,还有几人能与之抗衡?我们还不知魔宫有什么动作,恐怕届时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穆霄难以置信道:“可让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去对付魔宫,这公平吗?况且他身上寒江落玉诀造成的伤还未愈,你教他去与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交手,何异于要他的命!”
    “这就是他的命!寒江落玉诀是无解的!”洛水不顾形象撕心裂肺地叫喊道,“这就是他的宿命!如今连清幽诀也压制不住他体内寒气,与其这样痛苦地死去,不如让他做些事情!”
    穆霄身躯一震:“你说的都是真的?这东西真的无解?难道不是我们尚未找到解法……你……你居然利用……”
    洛水惨笑道:“穆霄,这又不是毒药,怎么会有解呢?说不定三百多年前,柳春风也是这样死的。”
    穆霄失魂落魄地退去几步,似乎有什么梗在咽喉之中,无法舒缓、不能吞吐。
    一个将死之人,洛水居然还要利用他最后的价值,去同魔宫拼死一搏。
    是什么让你变成了如今这般样子?穆霄没来由地想要追问。
    是什么能让一个人动用一切手段、不计一切后果、不惜一切代价,近乎自戕地要杀死另一个人?
    是仇恨。
    仇恨无法被收买、无法被动摇。
    她变了吗?
    倒不如说,她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如果说变化,那么在危采薇惨死的那个夜晚,她就已经彻底地变了。
    从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变成了一个处心积虑、步步为营的当局者——即便没有李清幽,她也会想方设法地找到别人,找到可利用的复仇的工具。
    “我不会骗他,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他,也会争取得到他的帮助。”洛水松了口气,似乎是有些动摇。
    “要不要我同你们一起……”穆霄艰涩地开口。他原本想说,要不要我同你们一起下山、一起调查魔宫的线索、一起亲手毁掉那个非人之地……他不能苟同洛水的做法,却又本能地想要帮助她。
    他有太多的牵挂和太多的责任。
    “不了。”洛水头也不回,“九华才是你的去处。”
    一滴水从她脸上跌坠,和漫天雨线没什么分别一样掉落在地,点在积水中,晕开一道涟漪。
    未几,那涟漪又被其余坠落的雨打碎。
    ——
    李清幽自林中返回,半道上撞见季子安,便遭他架住,说是见李清幽浑身湿透,容易致使病情加重,须用顶滚顶烫的水好好洗一盆澡,才能祛除湿气,保身体无恙。李清幽经不住他这般热情,便应了下来,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
    “怎么,见你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难道是碰见杨玄侯那小子了?难道是他对你动手……”季子安关切问道。
    “没有。”李清幽只是笑笑,摇了摇头。他脑海中浮现出杨玄侯被揍得面容扭曲、四脚朝天躺在地上的模样,这是唯一一次,他在爆发出那股似乎不属于自己的强大内力时保有了意识。
    李清幽穿了一身季子安的旧衣,回得房来,洛水已在屋内候着。
    “李清幽,我有话同你说。”洛水眉眼低垂,轻声说道,似乎下定了极大的决心。
    “你想说,我没有几年可活了,对不对?”李清幽波澜不惊,将伞撑开,置在屋檐下。
    洛水猛地抬起头,惊异地望向他。
    “忘了告诉你,我的轻功很好,听力也不错。”李清幽淡然笑道,“我只是刚巧路过,并非有意要听你与穆霄的谈话。”
    李清幽撸起袖管,展露出右臂的剑伤,“我现在,甚至连疼痛也没有感觉了。”
    “对不起……”洛水轻微摇晃着脑袋,掩口失声。
    “我只想知道,我还能活多久。”李清幽问道。
    “若是完全不动用武功,能活十年左右。”洛水抹了把脸,将脸偏至一侧。
    “你知道对我来说,这不可能。”李清幽微笑道,“最坏的结果呢?”
    “两年。”
    ——
    “那些是什么人?”男人轻声问道。他的声音原本就低沉,低声说话更是让人难以听清。
    几条鲜血浸染的尸体从一间富丽堂皇的宅子里被抬出来。
    “死人。”张三的耳尖动了动,话语里没有一丝波澜地说道,“大家主鞭死的奴仆。”
    “大家主是谁?”
    “齐风。”
    “空群马场的主人。”
    “不错。”
    “为何鞭打这些下人?”
    “他伤心。”
    “伤心?”
    “不错。”
    “为什么?”
    “他的大儿子死了,死在一柄碧青色的剑下。”张三转过头,神情冰冷地看着他。
    说是看,也不知他是不是真的看,他那白得竟颇感浑浊的眸子紧盯一处,让人极不自在,像是一个冰冷无情的索命的鬼。
    “你知道我是谁。”男人说。
    “我当然知道,否则你便没机会站在这里说话。”张三说道。
    “为什么要让我活着?”男人问。
    “你有太多问题,一个用剑的人不该有这么多问题。”他说完,便不再说话。
    一阵沉闷的大雨落下。
    张三的头发很白,白得凄凉,白得病态。
    像他这样的人,一定没有什么亲近的人。
    他像一块冰冷的石头,不悲不喜地打量着天地间的一切。
    这副模样总让人觉得他有无数故事可讲。可他嘴皮子隐隐动一动,都以为是大风刮得他唇齿打架。
    冷冽的风卷走了一字一句,卷走了他的悲喜。
    张三着实算不上善于言语,二人慢慢地、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屋外往回走。
    明明没有说一句话,却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十日后,他会在山顶等你。”张三忽然说。
    边镇往西八十七里有一座山,叫棋山,山道险峻,高耸入云,山顶积雪终年不化,被北境七族视为圣洁之地。
    他自称认得白忘尘,那日男人昏倒,正是白忘尘救了他,和他的女人。
    而白忘尘想要的唯一报答,就是再次与他交手。
    哪怕结果是死。
    “我不会去。”
    “他很少有想见的人。”张三用鹰一般的眸子望向男人,“他很想再见一见你、很想见一见你的绝技,‘月雨舟’。”
    “你也许是当今还活着的唯一一个懂得他的人。”张三说。
    “我知道。”男人说道。
    “只是这样不够公平。”他紧接着又说道。
    一阵沉默。
    “他没有多少年好活了。”张三平淡的声音搅动沉默。
    “正是这样才不公平,”男人摇头,平静地说,“胜之不武,胜了又有什么意思?”
    “你怎敢笃定你会赢?”张三的语气依旧波澜不惊,“传闻你俩不相伯仲,连沈燃灯都无法断言谁的剑更厉害。”
    “他无欲无求,已臻‘无剑’境界,所以一定会败。”男人叹了口气说道。
    “无欲无求,反而会败?”
    “无欲无求,何谓之胜?”
    ——
    入夜。
    他是白忘尘的座上宾,自然也成了空群马场大家主的座上宾。
    马场现任大家主齐风是条响当当的硬汉,一身硬功夫,刀法奇快,号称“铁风”,坐拥北境第一马场,掌握着马的供求命脉,黑白两道都不敢不给他几分面子,威望极高。
    他能忍气吞声,同杀死他儿子的人并席而坐?白忘尘的面子还没有大到这个地步。
    男人不是傻子,他聪明得很。
    他根本没睡,因为他知道有人迫不及待想要他永远地入睡。
    一股浓烟从纸窗透入,闯入床帏,男人冷笑一声,屏息不动。
    约摸一刻钟后,浓烟渐散去,两个蒙脸的人轻手轻脚摸进来。
    “他昏了么?”
    “看样子是的。”
    “现在动手?”
    “动手吧。”
    二人犹犹豫豫地在床边走了十四个来回,还是没有动手。
    “为什么不动手?”
    “他是好人。”
    “你管他是什么人。”
    “我只想活着,从没想过要谁死。”
    “你活着,他就得死。”
    “我不想要钱了。”
    “我看你也不想要命了。”
    “难道没有别的什么办法?”
    “我不清楚你有没有,我是没有。”
    “唉。”其中一个人叹了口气。
    “唉。”另外一个人也叹了口气。
    男人听出来其中一个声音正是那日的捕快。
    镇子上的一切都在空群马场掌控之下。
    在齐风的掌控下。
    空群马场是笼罩在边镇上的一片阴云。
    这镇子很不错,镇上的人都很不错,他也一度误以为这边陲小镇是能够栖身的世外桃源。
    世上并没有真的世外桃源。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若不在江湖,就能由得了自己么?
    “齐风教你来杀我?”他对着那捕快问道。
    那人先是一惊,和另一人对视一眼,又看看床上半躺着的男人,大气不敢出。
    “看来他很信任你,什么事都要你做。”他唇角一弯,轻笑着说道。
    “这样罢,桌上我盘缠中有一锭黄金,不如你们拿走它,就此告别这个是非之地,无忧无虑地过一世。”
    那人犹豫片刻,还是伸手去掏桌上那个布包里的东西。
    果真是一锭金子。
    咬了一口,的确是真金。
    “要是我不选这锭金子呢?”捕快忐忑地问道。
    “我只说你可以拿走它,没说你有得选。”轻轻的笑声戛然而止。
    二人在黑暗中面面相觑,未几,夺路而逃。
    一盏扑闪的油灯又亮起。
    “咳、咳……”
    “咳、咳……咳咳咳……”
    他苍白的脸涨得通红,褪去衣衫,铜镜中只见得浑身血红,瞬时气血上涌,几口血吐在地上,竟冒起丝丝白气。
    他的心脏一阵绞痛,紧接着是胃,一阵翻腾,然后是肝、脾……五脏六腑都烧起来,剧烈的疼痛贯穿全身。他踉跄闯出房门,犹如新剑淬火,“嗤”地一声,躺倒在地上,周遭白气四散。
    心火血枝。
    心火血枝发作时周身滚烫,一日重过一日,最后直至血液沸腾、爆体而亡,无药可医、无计可解,一旦种下,便终生受其折磨,直至死去。
    并且心火血枝最怕烟熏火燎,原本还能勉强压制住的毒性,经方才的烟气一熏一引,顷刻迸发。
    他反复点捻几道穴位,逼出鲜红浓稠的血,血淌到地上,变成一滩暗红的水。他穿上衣衫起身欲走,却被一旁闪身出来的张三拦下。
    “你不能再发功,”张三摇头道,“否则你的喉咙不出两个时辰就要坏掉,心火血枝深入脏器,继而侵入四肢百骸,以后的日子会很难过。”
    “来不及。”他握剑,薄唇堪堪往上挑起些,又猛地咳嗽了两声,断了他的笑。鲜红的血坠地,烫起丝丝白烟,“……像我这种人,哪来的以后呢?”
    “走!”张三不接话,只扶住他,一手架在他腋下,健步如飞,瞬息之间竟走出几十里,蓦地回看,百余骑燃炬奔袭,蹄铁下尘泥飞扬,紧追不舍。
    ——
    马蹄狂响。
    蹄铁擂鼓般踏击地面,接连不断响动,犹如无数鸣冤的魂灵。
    刀出鞘入鞘、破风削风,马背上的汉子低声喘着粗气或震声呐喊。
    “咳、咳……也太看得起我了吧,”剧烈地咳嗽让他几乎站不稳,却仍要笑他几声,“哈哈哈……”
    他其实是喜欢笑的。
    他笑起来极好看。他的眉是羽玉青眉,他的眼睛是丹凤明睛、瞳仁是藏海深瞳,眼底春蚕安卧,唇叶细若风裁柳,一笑薄唇微抿,卧蚕上侵,一弯月牙漫在眼底,眼中秋凉拂过水面上星星点点,搅碎了,匿在睫下,似有若无,隐隐知是笑意。
    “江湖传言江晚山狡猾得很,总是为自己留有后路。”张三道。
    “可惜今日他没能算到。”男人自嘲道。
    他就是江晚山。
    他那柄碧青色的、剑身有丝丝雨线般的纹路的“踏雨”剑,与白忘尘的“无尘”并称“青白”。
    强如江晚山,也是会死的。
    人都是会死的。
    他会死,但不至死在此地,也不是死于此时此刻。
    张三的轻功十分卓绝,可还不足以同几十上百匹千里骏马较个高低。
    马的嘶鸣激越入云。
    “你究竟是谁?”江晚山望着他。
    有些问题在你脱口问出的那一刻,心里就已有答案。
    张三撕去伪装,露出他面具底下那张苍老丑陋的脸。
    他从鞘中拔出一柄通体洁白的剑,却并不握在手里,而转身丢在一旁,赤手空拳迎着疾驰而来的群马走去,忽地止步,回头看一眼瘫在地上神情痛苦不堪的男人。
    然后纵身一跃,飞入马阵中。
    他手中分明没有剑,可却像一柄胜雪白剑围绕周身,如梨花飞舞。
    江晚山躺倒在地,无声息地笑。
    一阵烈风吹过,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他究竟是谁?
    他是一个形容枯槁,却又熠熠生辉的人。
    一个看上去与瞎了眼的老头无异的人。
    一个忘记了世间一切情和欲的人。
    白忘尘
    白忘尘实在病得太重,以至于看上去和一个老头子没什么两样。
    他有夜盲,在黑夜里,他什么也看不见,他眼里的世界是一片朦胧的月光。
    可他真的需要看见吗?
    人的言语、风的流动、真气的移涌、兵刃的挥舞……都是他的眼睛。
    剑不在他的手上。
    一切都在他的眼里。
    他身上没有一件武器。
    因为这世上已没有能配得上他的武器。
    或者说,他本身就已成为一件世间卓绝的武器。
    他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就能刺穿人的咽喉;随手掬起一捧水挥出去,就能划开人的皮肉。
    早已没有任何剑能配得上他的手。
    或者这样说——他的手,就是世间最锋锐、最无上的剑。
    他手上明明什么都没有,可是挡在他面前的人却一个接一个捂着脖颈间喷涌而出的鲜血倒下。
    他手上分明没有剑。
    可剑好像就在他手上。
    又好像无处不在。
    白忘尘脸上没有表情,抬手间便杀死十几人,进而扼住一人颈项,只见得稍一使力,便身首分离,随后便疯狂屠戮齐风的人马。七八个骑着马的大汉根本近不了他身,早在几丈开外便人仰马翻……近了身,他一拳便击碎马颅,那马瞬间瘫软在地,人也随之摔落下来。
    几队人马汇集,都不敢上前,只教人将他团团围困住,不想他手掌一划,面前数骑连人带马拦腰断成两截,血、脏器泼洒在地上,宛如一幅腥红残忍的画。
    “白忘尘!你竟敢出尔反尔!”齐风一柄大刀直指白忘尘,气急败坏地怒吼道。
    “我只答应把江晚山带到你面前,并没有答应帮你杀了他。”白忘尘的言语没有起伏,只有冰冷的叙述,“人已带到,你们的恩怨,我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