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密道
作者:山馆桐花落   挽剑愁眠最新章节     
    风醉楼易主了。
    账房先生吕银成了风醉楼的新掌柜。
    “我说,吕先生,原来那掌柜的酒儿娘哪儿去了呢?”有客人好奇地问道。
    “谁知道呢,兴许是嫁了吧。”吕银笑眯眯地答道。
    “可惜了,虽说那双眼睛看不见,容貌姿色倒是绝佳,养眼得紧。”来客不禁扼腕叹息道。
    “欸,你说会不会是成亲了,嫁入那位公子大宅里去了?”旁人忽然插了一嘴。
    “哪一位?”原先那位客人饶有兴味地转头侧耳,仿佛嗅探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一般。
    “那一位麽,总穿着一身石青色衣服的公子,若你常来,总该认得的,”旁人道,“那位公子端的是才貌俱佳、风度翩翩,神秘得很,不知是哪个世家贵胄的公子哥。”
    “原来是他。”那客人叹了口气,“攀上这等高枝,那倒是合乎情理了。”
    吕银翻看着柜上账簿,静静听着客人们的杂谈,忽听屋外风声大作,豆大的雨点一颗颗摔落在地。这季节向来多雨,吕银早已习以为常,他合上账簿,起身招呼伙计掩门挡雨。
    一场快雨瞬时而至。
    他望了一眼窗外天色,只见浓云滚滚,雨幕不绝。
    江晚山,下雨了。
    ——
    李清幽在九华已待了有些时日。
    洛水不知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她与李清幽坦白过一切之后,李清幽什么也没说,她也不敢问,这些日子李清幽身上的旧伤已好得差不多,视之与常人无异,是时候该问问他作何打算。
    洛水将手中的书放回架上,正欲离开藏书阁时,眼睛忽然被晃了一下,洛水并未在意,随意瞥了一眼,望见大门正对着的一处角落有一枚反着亮光的物件。
    洛水走上前去,俯身看了看,竟是一根细长无比的银针。洛水用两指拈起银针,握在手中,并没施多少力气,那银针竟然从中弯曲,松手之后又恢复如初。
    这不是银针,也可以说是一枚银针。此物应该是用韧性极佳的鱼骨,削得尖细、锐利无比,在表面淬上银制成的一根针。
    这东西的用途并不广泛,以至于洛水几乎在瞬间就知道了它的作用。
    可这东西,为何会在藏书阁中?
    洛水心中一凛,将银针斜钗入发髻中,两手沿着方才那角落往墙上游走,伴以有节律的敲击,侧耳细听。
    敲至一处,明显听出那并非砖石之声。洛水附耳在墙上,阖眸细听,果然听见这面墙下有机括之声。
    洛水将那块不寻常的石砖按下,墙面徐徐升起,将半个身子探去,由内视之竟是一扇沉重的石门,石门内是一条恰能容两并肩人通过的密道,幽深异常,一眼望不到头。
    她的理智告诉她不该独自走进去,这门内不知还有什么机关,又不开阔,也没有照明的物件,绝不可贸然行进。
    然而这洞中似乎有什么在引诱着她前行,不知是确有异常,还是好奇心作祟。
    她本能地伸出手探了探——这密道之内居然有微风拂来,这说明此密道是有出口的,最起码不是死路。
    鬼使神差之下,她竟走了进去。
    那扇隐匿在墙后的石门并没有如料想中一般轰然坠落,将她锁在密道中,这倒使她松了一口气。
    洛水沿路贴着墙壁摸黑行进,同时在心中默默丈量着这条密道的长度。
    不知摸黑行进了多久,总算见了些微光亮,洛水加快了脚步,直到从密道中出来,惊觉已走出数里。
    密道之外是一处山谷似的地方,清幽僻静,流水潺潺,阳光自极高的顶上不规则的裂痕中分得一束一束打下来。
    九华山中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
    洛水看得出神,竟险些未注意到自己面前不远处有个人影。
    “你是谁?为何闯入此地?”那人忽然开口。
    洛水循声望去,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中。
    “陆掌门?”她本能地喊了一声。
    但她很快就后悔了。
    那的确是陆眠声。
    不如这样说,那张脸,的确是陆眠声的脸。
    当初是陆眠声提出要留下她那份由沈燃灯誊抄的《洗剑录》,她便用这一册《洗剑录》换得了自由出入九华藏书阁的权利,陆眠声不会不认得她。
    这样的距离,若不是瞎子,恐怕也很难认错人。
    她取下那枚银针,抬手悬在“陆眠声”与自己当间,“这东西,是你的吧?”
    鱼骨淬银针是易容的必备之物,除此之外,几乎没有别的用途。
    ——
    他的身子浸在热水中,像穿上一身温暖的衣服,起先是脚趾,到脚、腿,再没至小腹,最后到上身、到脖颈,烦恼似乎都远去,疲惫感席卷而来。
    李清幽依旧清醒,清醒毫无疑问是痛苦的。
    并不是说痛苦才真实,并不是说痛苦才是人的常态,而是一旦陷入沉睡,很难不爱上沉睡的感觉。
    痛苦之所以存在,是因为真实,在真实的生命中,就是有痛苦,沉睡中没有痛苦,是虚幻的,是假的。
    假的东西再美好,也只是假的。
    他起身,换上自己的衣服。那是苍山派宗门服饰改的白衫,几经波折,已有多处破损,他舍不得换掉,便央陈珊教自己针线,学着缝补了一番——原本他是找的周缃,怎奈这妮子不会半点针线活,把他丢给了颇善女红的陈珊。
    身上这白衣几处针脚有些拙劣,好在无需展示在外,面上破损是由看不下去的陈珊代补的,陈珊嫌弃他的手艺,说他学了好些日子,仍是缝得这丑样子,传出去怕给她这师父丢脸皮。
    李清幽赔笑称是。
    他手握弋鳐,熟悉的冷冽感觉由剑柄传到他的手掌心,他将弋鳐挂在腰间,快步朝九华藏书阁去。他知道洛水九成九在藏书阁,九华山门中但凡有人要找她,便往藏书阁去,十有八九能找到。
    该是时候了。
    他要告诉洛水,他想清楚了。
    他早已想清楚了,只不过拖到现在、他的旧伤基本痊愈时才说出口。
    我李清幽,一定会同魔宫斗到底的,只不过不是为了你洛水一个人。
    而是为天下人。
    ——
    那人唇角勾起一线诡异的弧度,“原来在你手里,真是不巧。”
    他的脸皮上泛起一阵不属于人的波纹。
    那是他这张假脸皮行将崩溃的信号。
    他的易容可称得上绝妙,也许连陆眠声最亲近的弟子也认不出来。
    想要易容成一个并不存在的人,还算简单,譬如一个犯人想要躲避官府的追捕,那他只要不是自己的脸就可以了;想要易容成特定的人,就不那么简单了,寻常易容一般只能做到六七分像,至多不过七分,八九分更是少之又少。
    而他的这张脸,与真正的陆眠声几乎毫无差别。
    可是要按他的说法,最难的不是脸,而是习惯——你技术精湛,可以变成任何一张脸,可以学缩骨,或者用鱼骨淬银针连身材也一并改变,可是你永远也学不来别人的神态、举止,以及一些微小的差异。
    一个人与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之间,这微小的差异就是天堑。
    正是这一点微小的、不可控的差异将人与人分隔开,让每一个人独一无二。
    洛水听说过他,却不敢真的认他。
    她握紧手中银针,往自己身边缩了缩。
    “给我。”他忽然从身后抽出一柄寒光泠泠的剑来,直指洛水咽喉,“我的真面目暴露,对你没有好处。”
    她鬼使神差地后退,“你为什么要扮作陆掌门的模样?”
    “我现在没有心情解释,快给我!”他几乎是怒吼道。
    二人僵持不下。
    他“啧”了一声,剑如毒蛇一般刺来。
    镗!
    两柄剑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李清幽挽起弋鳐,横亘在前。
    “陆眠声”的一剑被架出去,他顺势避开李清幽,直取洛水手中鱼骨淬银针,剑锋点在针下,银针凌空飞起,轻功疾起,飞身拈住银针,缓缓刺入颌下。
    “是你?”他见来人是李清幽,语气似乎有些惊诧。
    “你是谁?你认得我?”李清幽问道。
    “我是谁?”他闻言而笑,“我是九华派掌门——陆眠声。”
    “不。”洛水驳道,“你是魔宫四大护法之一——南官朱雀、千面老人。”
    他大笑。
    “你为何要扮作陆掌门的模样?”洛水再次问道。
    “你该去问他,为什么要我扮作他的模样。”朱雀笑道。
    真正的陆眠声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洛水看着他脸上的笑意,总觉得十分诡异,心中阵阵发毛。
    “陆掌门要你扮成他?”
    “不错。”
    “为什么?”
    “我哪知道为什么,我说了,你应该去问他。”朱雀阴恻恻地一笑,配上陆眠声的脸,简直令人毛骨悚然,“当年我被魔宫追逃,流落至此,陆眠声便与我做了个交易——我可以藏匿在九华,不过要以陆眠声的身份、扮成陆眠声的样子,至于为什么,你要问陆眠声。”
    ——
    许多年前。
    嗖——
    一支冷箭擦着黑衣青年的肩头过去,把碗口粗的树干钉了个对穿。
    原本一瘸一拐狂奔着的黑衣青年摔倒在地,迅速地翻身坐在地上向后往树下靠,背抵树干,屏息静听片刻,没听见羽箭破空之声,这才敢吐出一口气来。他把刀柄靠肩,从衣袖上撕下缕还算干净的布条,反复叠了咬在口中,解了衣衫,身上足有上百道骇人的伤口。他扒开小腹一处血洞,两个指头探进去,摸到那枚深陷血肉的箭簇,捏了尖头,鼻息如缕。
    一声闷哼,额前汗珠滴落衫上。那枚殷红的箭簇终于拔了出来。他长舒一口气,将口中布条取下,系在腹部。
    穿罢衣衫,后脖颈忽一冷,他猛地起身,抬头才看见漫天的雪如毡毯般盖下来。他抓两把枯叶覆身,瑟缩着笑起来,热泪却自眼角盈出。
    他仍旧抱着他的刀。
    他不喜欢这把刀。可他已没有别的东西可依靠。他血流不止,血已浸透了青衫,浓重的血色晕开在腹,所幸天气寒冷,血流着流着竟凝在伤口上,连系在伤口上的布条一起冻住。
    身上的热逐渐无法感知,仿佛冰河在体内流淌。
    死了也好。
    死也是死在外面。比死在那地方好得多。
    他擦去眼泪。若再流下去,也许会结冰,把眼睛刺瞎。他还想多看人间一眼。
    一声马的嘶鸣。
    “你来杀我?”黑衣青年闭着眼,身子半倚着树,紧抱着他的刀。
    “你杀了一百多个,宫中损伤惨重,连刑堂一并倾巢而出,没想到也死了一大片在你手底下。”那人从马背上下来。
    “所幸没白教你。”那是一个老人,须发皆已半白,眸子黯淡青灰,也穿一身玄乌黑衫。
    是个瞎眼的老人。
    老人沉默着掏出一小瓷瓶,拔去口封,倒出些许汁液,抹在他几处伤口上。“腿也伤了?”老者手至他大腿,摸到一处箭伤。将腹上的伤口也抹了药之后,瓷瓶已经空了。
    “入宫这些年,没想过离开么?”青年没回老人的话,反而问他,“以你的武功,好像不难。”
    “原本想,可惜遇到你。”老者与青年对坐,摸出一块玉佩系在他的腰间。
    他摸了摸玉佩,又拿起来端详:黑绳系月牙黑玉,摸不出是什么材料,上镌一条面目狰狞的龙。
    两人对坐着沉默了一阵。
    “你干什么?!”他蓦地惊呼。老人抱起他摔到马背上,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捆绳,将他五花大绑。
    “你走以后,一定做个逍遥人,生也快活、死也快活!”老人一鞭抽在马身上,那骏马一声痛嘶,撒蹄子疾走。老人苍凉地大笑,黯淡灰蒙的眼珠隐隐濡湿。
    他徒劳地拍打马肚,那马却越奔越快。
    “师父!!”他放声大号。
    老者抬手将一支箭劈断,往来人胸前一扎。那人吃力踉跄几步,少顷恢复站姿,将那箭头拔出,后退隐入密林。
    旋即一声震吼:“刑堂听令!”忽而数十道人影从四面八方涌出。“诛杀叛贼!”那声音又喊道。刹那几十道刀光落下,老者冷笑。
    林叶扑簌震颤,几十条断手列在地上,一时间哀号一片。老者一口污血吐出,用刀支着身子才不至于跌倒。
    走吧,快走吧,远离这里,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