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师父
作者:山馆桐花落   挽剑愁眠最新章节     
    李清幽心神不宁地跟在柳承志左右,一整日,随柳承志同吃同行,同样地练功、打坐,数日奔波的疲劳,竟在这一日后一扫而空,不知不觉天色渐晚,须臾陷于夜幕之中,唯有那冶炉依旧鼎沸,冒着熠熠火光。
    “你的记忆,是什么时候恢复的?”柳承志忽开口问道。
    “不久之前,在漠城时恢复的。”李清幽答道。
    寒夜中,漫天星阵散发着微弱的光亮,点点滴滴,连成一张又一张大网,仿佛神明大手一挥布下穹庐,将世间形形色色的人,尽数笼罩于避无可避的命运之下。
    “不怕你知道,为师察觉你并非清幽时,也动过杀心,可最终还是没能下得去手。”柳承志望着满天星斗慨叹,眼角似有些微濡湿,“你我仅有此三年余的师徒情分,可这三年来啊,为师每每望见你,便想起死去的清幽,想起他音容笑貌,诸位师兄弟不知你身份,依旧把你当作师兄、师弟……我这做师父的,索性也自欺欺人,终日活在浑噩之中。”
    “师父……”李清幽鼻翼发酸,跪倒在柳承志面前,“若是您决意要取我这条性命,我也绝无怨言。”
    柳承志闻言长吁一口气,坦然道:“是该说他像你,还是你像他呢?他的眉眼是依你模样所造,你的性子,又似乎受他从前活过的痕迹影响,与他极其相似,一样那么悲天悯人、心怀仁善——最像的,还是这倔脾气,认定了的事情,拼了命也要做到,你说,为师怎能这般绝情,将你置于死地?”
    “弟子,愿自裁,以谢天地。”李清幽稽首不起,一字一句道。
    伏低的头颅下,已是满面泪痕。
    为何流泪呢?
    是因身份被识破的惶恐,还是为将死的畏惧?
    即便已知他并非当年的李清幽,柳承志仍是与他度过了极寻常的一天,一如从前。
    他有什么可惶恐、又有什么可畏惧的?
    人生的前十五年,他可曾有一日享受过这样的时刻?与自己的亲人朋友做寻常的事、度过寻常的一日,没有日复一日的遍体鳞伤,没有刀口舔血、你死我活的厮杀。
    一刻也没有。
    他被何斫救起、因失去记忆而变成李清幽的三年,就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三年。
    记忆恢复后,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死——身负累累罪行,却作为一个名门正派的弟子活在世上,还不如就这样死去。
    三年过去,有很多事已经被改变了。
    他也无法说清,是不夜天披上了李清幽的皮,还是李清幽变成了不夜天的心。
    他极度厌恶那个魔宫第一杀手不夜天,却又愧用苍山李清幽的身份活下去,既不肯成大奸大恶,又不配算作至仁至善。
    他只能寄希望于在对抗魔宫的途中死去。
    那似乎才是他应得的最好的归宿。
    “你真是这样想的?”柳承志一声长叹,神色复杂地望着他。
    若是他原形毕露,显露出作为魔宫第一杀手的獠牙,柳承志也许能够痛下杀手,将他斩于剑下。可他并非残忍嗜杀之辈,恰恰相反,他若不是魔宫中人,也算是个十分懂事的孩子,懂事得令人心疼。
    柳承志不知该是欣慰,还是痛苦。
    “或许,这就是命……”
    ——
    “我问过了李清幽,虽说仍然不知具体的凶手是哪个人、是否还活着,但至少能够确定,这样残忍的手法,非魔宫独门内功‘阴尸饮血大法’不可为,凶手极有可能是魔宫中人……”柳析面对着唐青蓝坐定,将信息悉数告知。
    “不,不对。”唐青蓝摇头反驳道,“我唐门世代居于山中,与江湖鲜有交集,和那魔宫更是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二十名剑围剿魔宫时,唐门也没有参与,他们有什么理由对我父亲下此毒手?”
    “唐青蓝,你都这个年纪了,却仍旧保有孩童般的天真,着实是令人羡慕。”柳析闻唐青蓝之言,面无表情地拍手道。
    “柳析,你在讽刺我?”唐青蓝面露不悦道。
    “难道我应该夸你?”柳析颇为愠怒,言语中带了些锋芒,“难道无怨无仇,魔宫就不会杀你爹?难道魔宫中人个个都是锄强扶弱的侠客,而非满手血债的恶棍?”
    唐青蓝默不作声。
    柳析的确说得不错——好人尚且有不讲理的时候,恶人怎么会跟你讲道理呢?
    “唐青蓝,我真心拿你当作朋友,才这样说的。”柳析的语气缓和下来,“唐门避世不出又如何?你躲在屋里,不代表风刮不进、雨淋不进,不在江湖,依然会受江湖风雨侵袭。”
    唐青蓝对魔宫的了解不深,柳析便一一为之具言,待柳析将熟知的一切说罢了,屋内灯油也几乎燃尽。
    “依你说,我该怎么做?”唐青蓝发问道。
    “回到唐门,坐上你唐门门主之位,除掉魔宫在巴蜀一带的势力。”柳析道。
    ——
    炉火映照着两张脸,师徒二人相顾无言。
    “偏只有你,能够与青花魔女相抗。”柳承志叹道,“真是命也。”
    “为何只有我?难道就连那个天下第一的江晚山,也赢不了青花魔女么?”李清幽诧异道。
    “很难说,青花魔女所作所为,已经完全脱离了人的范畴。”柳承志摇了摇头道,“‘江湖名剑三十人,无不有倾世之能’,这句话听过么?”
    李清幽点头。
    “我起先以为,杀名剑之举是朝廷的手笔——那时皇帝的状况江河日下,也许太子害怕我们这些武夫兴风作浪,于是欲除之而后快。”柳承志缓缓道来,“不过,江晚山与当时的太子、如今的皇帝宋筠交好,他却说不是太子所为。”
    “后来,江晚山便被通缉,四处遭官府围捕,显然是有人嫁祸于他。”柳承志接着说道,“不是朝廷的人,又能够动用朝廷的力量,很难不让人联想到魔宫的青花魔女,可是问题就在这儿——青花魔女那时候已经死了,并且已死去十年了,怎么可能再次犯案?没有人敢再查下去,也没有人有能力一直查下去,除了江晚山。”
    李清幽点头,接上柳承志的话:“在漠城时,江晚山告诉我,二十名剑中保存相对完好的尸体上的伤口都来自右手剑,而我是左手用剑,尸体身上虽有左手剑的伤,但并不致命,因此他断定,杀二十名剑的凶手另有其人。”
    “我猜想,这个人极有可能就是当年死去的青花魔女,不知什么原因,她并没有死,十年来,利用阴尸饮血大法使功力大增,又杀了许多位名剑,啖肉饮血,汲取他们的内力,她毁尸灭迹的原因,正是要掩盖尸体的模样——我算过时间,她完全有时间将全部尸体吃干抹净,那几具完好的、没有被阴尸饮血大法摧残过的尸体,反而像是她故意留下的。”柳承志道出他的担忧。
    “若真是这样的话,她的功力岂非……”李清幽不敢想象,这是何等的恐怖。
    柳承志微微颔首,“所以需要你,和你手中这柄弋鳐,只有你,才能够与青花魔女一战。”
    我?
    李清幽没有言语,只是苦笑。
    若真是那样,恐怕此世根本没有人能与之抗衡,除非……
    李清幽猛然望向柳承志,四目相对之间,他希望师父的想法不是他所设想的那样。
    很不巧,柳承志的想法似乎正与他设想的并无二致。
    ——
    为什么……
    剑道之极,究竟是什么?
    韩景宣早已杀红了眼,海寇却不减反增,疲惫如海潮一般侵袭而来。
    那如梦似幻的天罡三十六手,那缥缈得几乎不存在的第三十七招,他分明是学会了的,可偏偏出手时,手中握的剑却如同棉花一般,失了方位、没了气力。
    他不怕死,只怕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不清楚,稀里糊涂地死去。
    若无法解开师父所留下的谜题、领悟剑之终极,恐怕到了阴曹地府,也无颜面对师父。
    韩景宣疲惫地靠坐在海寇尸体堆积成的小山包上,眉眼低垂。一滴血从眼皮上滴下来,韩景宣本能地眨眼,就在这一瞬间,一道影子突入韩景宣近前,手握铁尺,迅疾如电。
    “没想到你竟然能从黎秋凉手里活下来,漠城、清河两次也没能弄死你,真是命硬。”来人用铁尺挑起韩景宣下颌,迫使韩景宣直视着他。
    “房日兔,凭你这几手功夫,杀我似乎不太够格吧?”韩景宣冷笑道。
    来人正是魔宫东方苍天分舵的舵主——房宿,房日兔,号称“一对铁尺,分断生死”,属十八般兵器外的奇门兵器,多见于捕快之手,大多无章法,故而鲜有应对之策。
    “谁说我要杀你?”房日兔用铁尺拍了拍韩景宣一侧面颊,哈哈大笑起来。
    数不清的海寇仍不知疲倦地从韩景宣身旁掠过,往城中奔袭而去,城中守军的箭矢已然放完,只得抽刀提枪,与其短兵相接。
    耳边萦绕着无数拼杀声、武器相击声、惨叫声。
    韩景宣用力握了握手中漆黑的落星,意欲起身再战。
    另外一个人一脚将他踹倒在尸体相互枕藉的尸山中,一股腐烂的味道登时充斥他的口鼻。
    “心月狐。”韩景宣仍旧是冷笑以对,“你武功这样烂,二十八宿还没将你剔除出去吗?”
    那一身狐裘的女人倒也不恼,只是笑着从袖中落下一枚淬毒的长针握在手里——那针粗长,针尖锐利,中有圆环便于指扣,长度竟与房日兔手中那铁尺有得一拼。
    “尾火虎,你这叛徒,应该知道魔宫对叛徒是什么手段。”心月狐狞笑道,“我倒想看看,过一会儿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长针上的毒液色彩缤纷、晶莹透亮,仿佛可口的糖浆。
    只有死人才知道这一剂毒的效用有多猛。
    韩景宣轻叹一声。
    不想名剑落星,竟要在这里终结。
    他睁着眼,不想闭眼,死后有的是时间闭着眼,活着的时候,应该多看一看这人世间才是。
    天边破晓,云层被一束粲阳撕开道口子,雪似从那一丝缝隙当中落下来的,如同天上的人趁着这缝隙拓开,肆意倾倒无处安放的雪。
    一招剑气纵横的绝技袭来,所到之处光影交叠,剑气频发,却不是出自落星,亦不是出自房日兔、心月狐二人之手。
    韩景宣抬眼看去,心月狐手中长针已经掉落在地,她惊恐万分地看着自己小腹上的伤口,似乎正感觉到生命的流逝。
    镂尘吹影。
    掠影剑法的招数。
    回顾来路,一条血道辟开,无数海寇的尸体歪七扭八地四散开,断肢胡乱弃置在地,积雪几乎全化成血水,血的味道极其腥重。
    “小子,你又欠我一条命。”宛青强有力的手臂将他捞起,将他一条臂膀搭在一人的肩颈上。
    “又?”韩景宣口中哼出一个字。
    “之前险些上你小子的当,战死在清河关。”宛青戏谑道,“得了,你先歇着吧。”
    一股淡淡的体香味钻入韩景宣的鼻子里。
    他不看也知道是谁。
    “你再骗我,我就……”天星子被他搭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城中走,想了半晌也没想出能拿他怎么样来。
    房日兔见大事不妙,撒腿便跑,脚力着实不错,只可惜不远处便是码头,船是不少,船上的海寇都争先恐后地往岸上涌来,他根本挤不上船。
    “你杀了我也无济于事,主人会将我、还有死去的弟兄们全都复活的!”房日兔两股战战,朝宛青嘶叫道。
    “是吗?”宛青手中掠影狂舞,顷刻间把房日兔斩作九段。
    宛青丝毫不惯着这些阴间人的臭毛病,将房日兔尸块的其中几块散在不同的船上,又扔了几块在水里,最后一块又切作了数小块,几脚跺成了肉饼。
    ——
    关于第三十七手、剑的终极,韩景宣似乎有些明白了。
    不要求死,要求生。
    人既出生在这世上,便也是这天地自然的一部分,其实人与天地万物,又有什么分别呢?从虚无中来,最终又回归虚无,世间万物岂非都是如此?
    所以不要求死,不要抱着必死的决心出剑,人既生下来,那就是要好好活在这世上的,活着,就是一个人最大的价值。
    剑的意义在于杀,而人不一样。
    人可以决定手中的剑,杀,或不杀。
    剑的终极,不在剑,而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