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马蹄声震撼大地,七千大汉骑兵在驰道上急速奔驰,浩浩荡荡绵延十里。为首一人,年纪四十岁上下,须髯飘飞,面容冷峻沧桑,一身戎装,正是世代名将的北地太守皇甫嵩。
他已经许久没有深夜带军疾驰,何况这七千骑兵乃是北地郡的边军劲卒和河内郡的精锐骑兵,是大汉最精锐的铁骑之一。
三日之前,他还在北地郡的太守府之中。三日之后,他已是大汉的左中郎将。
天子诏:北地太守皇甫嵩,即日拜左中郎将,统率北军射声、长水、屯骑三营将士,并河东、河南、河内三郡骑兵,平定中原黄巾之乱。
大汉立国四百年,除却王莽、赤眉之乱外,内郡再无此等大乱,竟然需要北军和三河骑兵联手对敌。而如今,八州动荡,黄巾军席卷天下,即使是一生无败绩的皇甫嵩,亦深觉扑面而来的腥风血雨。
席、卷、天、下,这是何等可怕的四个字!
皇甫嵩知道,能做到这四个字的除了当年与高祖并争天下的霸王项羽之外,唯有世祖光武皇帝刘秀。
河南尹,成皋,虎牢关。
五营北军早已集结完毕,军寨连绵二十里,高大的箭楼上,一道卓然身姿,儒衫落拓,向北遥望,正是太学博士、新拜北中郎将卢植卢子干。
眼见遥远的驰道上,数点火光闪烁,他严肃冷峻的脸上,终于浮现一丝笑意。
义真,你终于来了。
军营门前,卢植与新拜右中郎将朱隽一同出迎皇甫嵩。
“义真!”
皇甫嵩的战马仍在数十丈之外,卢植的脚步便已急急奔了出去,朱隽笑了笑,他与皇甫嵩与卢植都不熟悉,却并未迟疑,缓缓跟在卢植身后。
皇甫嵩飞身下马,随手丢开缰绳,疾步奔了过来。
两双手,交逢的刹那便已紧握。
一路风尘,他甲胄犹然,淡淡道:“子干,帝都一别六年,想不到你我……竟是在这般境地之下相见。”
“世事难料。”卢植脸上,仿佛淡了几分重逢,多了几分沉重,“你我之外,还有一位,为你引见……”
朱隽的声音在卢植背后悄然响起:“两位不先叙叙旧么?”
皇甫嵩悄然抬头,凝视那道身影:“可是右中郎将朱公?”
朱隽拱手褒拜:“本府见过左中郎将。”
皇甫嵩还礼,褒拜:“本府见过右中郎将。”
一时间,支撑危局的三位领兵中郎将竟齐聚一处,在他们周围,是大汉最精锐的六万大军。
北军五校已经提前为三河骑士安排营寨,皇甫嵩随即命令七千精锐入驻大寨,自己与朱隽、卢植携手共进大营。
进了大帐,三人也不分宾主,径直对坐下来。正中一面军图上已标记了八州黄巾的势力分布。
皇甫嵩看向朱隽道:“接到诏书时,本府便已知道朱公已拜右中郎将,与本府同平中原黄巾,看这面军图,看来局势已复杂如斯了。”
“这尚且是昨日的邸报。”卢植苦笑摇头,“各地州郡的情况几成奔溃之态。目前,唯一尚可的便是南阳郡和魏郡。”
“南阳?魏郡?”朱隽微微皱眉,“可是前些时间刚刚任命两位弱冠太守的两郡?”
“不错。”卢植点点头,“据说,魏郡太守孙原尚未抵达魏郡,却委派了数位郡中长吏,其郡丞乃是陛下指定的太学名士华歆华子鱼。十日之间,魏郡便已坚壁清野,虽然是百姓辛苦了些,却并无甚损失。相反,邻郡巨鹿郡却是损失严重,黄巾军已经聚集兵力攻打郡治巨鹿,太守郭典已连发数道急报。”
皇甫嵩点头,问道:“南阳如何?”
朱隽接口道:“南阳郡太守孙宇以及都尉赵空,先行平定了郡内水贼之乱。荆楚河流众多,水贼又是从蜀中沿大江东上,未曾有州郡能治,据线报所知,亦不过十日便为赵空所平。”
皇甫嵩不得不佩服,孙原和孙宇势必知晓黄巾必有谋反动机,竟然能算准其谋反时间,抢在前面稳住本郡局面。他与卢植、杨赐等人先后上书天子,严防太平道,天子从未采纳,如今任命的这两位少年郡守却有如此成就,皇甫嵩也不知是喜还是忧,虽然欣慰于少年者能为大事,可终究未能防范于未然,大汉江山竟然动荡至此。
“后来者可畏矣。”朱隽赞叹一声,又道:“南阳本为太平道聚集之地,孙宇已算得上是沉得住气,东北五座县城被攻破,却仍能挽聚流民,固守宛城。南阳黄巾军据说已有二十万之众,除了开始所克五城之外竟然不能撼动南阳分毫。南阳本为富庶之郡,黄巾军本无补给,便是拖亦是能将黄巾军生生拖垮。”
“不错。”皇甫嵩点头道,“历来平民谋反,大多因生计所迫不得已而为之,自然攻城略地也不能与大汉将士相比,坚壁清野便是上上之策,孙原、孙宇二位郡守可谓知兵。”
“不仅如此,南阳郡丞曹寅倒是将这几日南阳之事写了一份详细奏报,司徒袁公府并尚书台都将奏报转到了此处。”
卢植说着,便取过了案几上的奏报,分别递给皇甫嵩和朱隽,两人接过竹简,发现各自附带尚书台与司徒府印绶,且均是抄本,可见原本已被二府分别留下了。
两人展开竹简,细细读了,面色各不相同,唯独到了后面,却皆是变了颜色。
卢植在旁边看着两人脸色变化,淡淡笑道:“如何,一位南阳太守,一位南阳都尉,可曾令二位稍有轻松?”
曹寅的奏报,正是将南阳郡近来发生之事细细说了,尤其是庞季、蒯良等人联手清除宛城之内黄巾军奸细之事。不仅曹寅,便是皇甫嵩等三人亦是认为这等谋略绝非出自庞季、蒯越之手,而是出自主掌南阳兵事的都尉赵空。
荆州庞家、蒯家自然不是无名之辈,但这等计策只怕是他们想不出来的,不足一日便想出“竭泽而渔”这等法子的,绝非主掌政务的孙宇,必是出自十日平贼寇的赵空。
曹寅的奏报最后一处便是恳请天子批准南阳自行募兵,都尉赵空认为南阳可以自行平定南阳黄巾之乱,但三千郡兵远远不足,大汉自光武皇帝中兴以来,但有兵事皆行募兵制,此举并不触犯大汉律法。帝都的批复超乎三位中郎将的想象,同意了南阳郡的恳请,同时从西园拨出千匹良马以为军需。
皇甫嵩不禁惊讶道:“本府方才拟了几条奏疏,其中便有恳请西园军需一事。”
朱隽似是知道他要说什么,接口道:“想不到陛下那般性子,竟然自己将西园军需放出来了,着实难得、难得。”
卢植捋髯一笑,淡淡道:“二位中郎将,莫非不曾看出其中关窍?”
两人互视一眼,轻轻摇头。
卢植笑道:“咱们这位陛下……似乎要有大作为了。”
皇甫嵩皱了皱眉,虽知道其中关窍何处,却总觉得有哪里说不出地忧虑,便是他也在一时之间不知哪里错了。
朱隽脸上闪过一道欣喜之情,转头看向军图,却突然皱起了眉头。
“大汉北军五营两万五千人,加上南军中的虎贲羽林和三万骑兵,此处本当有六万大军,可这军图上……”
他手指军图,皇甫嵩与卢植同时看将过来,只见军图上虎牢关与冀州魏郡、荆州南阳郡与江夏郡各自标记了大汉军队屯兵之处,看似有三处战场,如果平均而论,每处战场只有两万将士,在黄巾军席卷天下的强悍实力面前无异于以卵击石。
卢植笑了笑:“天子刚颁了诏书,现今的大汉北军已经不止五校了。”
皇甫嵩与朱隽再度互视一眼,他们皆是今日抵达虎牢,朱隽虽然是由光禄大夫升任右中郎将,朝廷的诏书中也仅仅是命令他统率五千骑兵和北军的步兵、射声两营,并不知道天子最新的命令。
卢植转过身来,径直走到案几之侧,皇甫嵩一眼望去,方才发现有一方木匣安放在案几之上,较之适才卢植随手取出的两道奏疏,这木匣中的事物只怕更加重要。
卢植打开木匣,双手捧出了里面的一卷黄绢,转过身来冲两人郑重道:
“朝廷重设了北军八校。”
两人同时略微变色。
卢植走回来,将黄绢递到两人面前,道:“陛下下诏,以虎贲中郎将与羽林中郎将所部,重建虎贲校尉;以河东郡骑士,新建飞骑校尉;以河南尹、河内郡骑士,新建轻骑校尉;三校尉一万五千人,即日起列入北军建制。”
皇甫嵩看着那卷黄绢,手指动了动,却不敢伸手去接。
他离开朝堂去边郡已有数年,现在的朝局,他有些看不清了。
北军八校废弃了整整两百年,无论朝堂中何等动荡,都没有人能够重新设立北军八校,今日的朝堂,究竟存在着怎样的力量,竟然能够将外戚、宦官、宗亲这诸多势力的力量整合到一处?重新设立北军八校,看似仅仅是扩军,背后牵扯到的是千丝万缕的可怕动荡。
朱隽久居朝堂,他自然也看出了这道诏书中的可怕之处,外戚、外朝、宦官、宗亲四股势力在朝中争权夺利已近分毫必争之势,今日这道诏书势必经过了三公九卿合府决议,背后有多少明争暗斗与进退妥协,远非他们三人所能见。
突然间,大帐中一片寂静,唯有火盆中发出清脆的“噼啪”声。
大汉的这座朝堂,无论何时,皆是披着富丽堂皇外衣的可怕黑暗,待人而嗜,不死不休。
静了良久,朱隽才缓缓笑出声道:“看来,我等皆是朝堂博弈的弃子罢了。”
卢植望着他,只觉得那笑容满是悲苦,无可奈何。
皇甫嵩望着两人,内心里猛然间一股同病相怜之感,面显悲痛之色,猛地一拳重锤直砸身前案几:“天下局势至此,朝中这帮人仍旧争权夺利,悲其不争至此!”
怒吼声后,案几“咔嚓”一声,四分五裂。
“义真……”卢植拍拍他的肩膀,摇头道:“局势若此,你我皆需承其重担。”
朱隽在旁轻声提醒道:“此前,卢中郎将连连向三公府举荐皇甫中郎,若无三公府与外朝全力担保,只怕大将军府仍是不肯轻易松口。”
皇甫嵩心中一动,感激地看了一眼朱隽,又看了看卢植,低声道:“本府失礼了。”
他伸手接过黄绢,与朱隽一同展开,仔细看了,眉宇间有一股淡淡忧色:“这……”
卢植似是看出了什么:“孙原的背后是天子,天子有意爱护他,特地将虎贲营派去了魏郡,同时任命张鼎出任虎贲校尉。”
“张鼎?”
皇甫嵩面现讶色,他实在想不到,北军八校自成建制之日起,便有五千人已经归魏郡太守孙原所辖,而统兵校尉,更是司空张济的嫡亲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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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虚白楼,当世传奇之地。
大汉自光武中兴之后,门阀世家林立,宦官、外戚、后宫相继执政,来往交错,而陷皇权于分崩离析。如同经学上,前赴后继的古文经学家发起对今文经学桎梏的冲击,皇权失落的事情总有人想要去挽救,这些人就是士人。而反击这些士人的重要事件就是经历两次的“党锢”。
“党锢”,令多少人望而生畏的可怕禁锢,李膺、范滂等一代又一代名士前赴后继毫无畏惧,死了一批,自然又会有一批人,只有寥寥数人能够看穿:党锢,不过是一场戏;消锢,不过是另一场戏。
参与其中的所有人,都只是棋子,执棋的人,从来都没有露面。
许劭和许靖的会面,让所有人都明白:想找出执子的人,必须先找到看穿棋局的人。
旁观者清,能看穿棋局的人,只能是局外的人。
许劭说是水镜先生司马徽。不外乎是这个答案。司马徽在党锢来临前脱离颍川藏书阁,使颍川几大门阀陷入内斗,纷纷脱离党锢的漩涡中心,虽然或多或少的门生弟子受到牵连,连陈寔、荀爽这样的门阀家主也未必能置身事外,唯独司马徽一直独善其身。若是这等眼光也能说是“巧合”,这久负盛名的颍川第一人物未免太好运气。
只是这位司马水镜,已然不在颍川了。如果找不到南方的司马徽,那么仅剩下的便是北方的管宁。
青州北海,朱虚白楼,白衣隐鹤——管宁管幼安。
离了谯县,孙原仍要前往北海,同时请许褚率领许家门客保护射坚、袁涣、石韬等众多掾属前往魏郡,给华歆、张承他们带去颍川等各郡的消息。许定考虑再三,便帮了这个忙,和许家几位长辈商议了一下,遣了六十个精干的汉子保护几人,如此一来,孙原身边除了心然、林紫夜、李怡萱三女之外,便只有郭嘉、邴原等寥寥数人了。
“你再不去魏郡,不怕出事么?”
郭嘉看看一身轻松的孙原,颇为不解:“虽然你先后派了两批人去魏郡,嘉却不觉得华子鱼能压得住他们。”
华歆此时若是在队伍里,听了这话只怕要哀叹三声,一身名望如他,竟被一后生小辈如此看不起,不如找块豆腐撞一撞。
邴原素来与华歆交厚,此刻便跟在孙原身边,听了郭嘉的说笑,笑了笑道:“子鱼虽说低调了些,不过这一群小辈还是压得住的,公子又没有给许靖指手画脚的权力。”
“嘉又怎会怕许靖指手画脚,这个人多半是要沉默寡言、当个‘死人’的。”郭嘉摇了摇头,笑了笑,道:“嘉担心的——是华歆想压张鼎一头。”
邴原颇感惊讶,张鼎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屯长,带着一百人保护孙原赴任,又怎么会和华歆冲突起来?
袁涣等人已然不在在左右,几个人一路上半个字都不敢多说,郭嘉的智谋实在高深,他若说话,这几个人实在不敢接话,只得听着。原来还有射援、桓范欺生,素来口无遮拦,若是还在,必是还想着看邴原的笑话,只不过此时已经身在前往魏郡的路上了。
孙原听着两个人说话,笑道:“子鱼先生不会如此罢?”
“他还不知道张鼎的身份,那很难说。”郭嘉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仿佛魏郡的局势并非危局。
“就算他不知,张伯盛也当知晓其中关窍。”孙原微微一笑,“天子给我的人,当有这等见识。”
不远处,一座高楼巍然独立,足有十丈之高,这等高楼,已不亚于寻常大郡城墙。
遥望此楼,便是颍川豪门出身的荀攸也不禁感叹道:“好一座白楼,名不虚传。”
“此楼有名。”邴原笑道,“高洁清雅,纯正安和,幼安的这座楼,便唤作‘听雪’。”
“听雪楼”。
管宁管幼安,北海第一的人物,也是青州第一的人物,听雪白楼,名震千里。
高楼上,一袭白衣若雪,高冠长衫,手抚素琴,一对剑眉英气勃发。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何彼苍天,不得其所。
逍遥九州,无所定处。
世人暗蔽,不知贤者。
年纪逝迈,一身将老。
伤不逢时,寄兰作操。”
白衣男子抚琴而歌,一曲《幽兰操》清亮洒脱,悠劲绵长。
荀攸一见那男子容颜,登时心中一震,原以为孙宇那般已是绝代容颜,不料这白楼主人更是神采俊颜,宛如谪仙。
郭嘉催骑几步,远眺高楼,轻轻摇头道:“歌辞本古直,孔子之悲愤也。只是这歌声之中,倒有几分庄子逍遥之意思。”
马车中李怡萱悄然掀开帘子,笑道:“想不到郭君于乐府之道亦有所悟,妾身更有几分尊敬了。”
郭嘉不禁哑然,看了看身边的孙原,却见后者面带微笑,轻轻点头,颇有些窃喜的意味。他却不知道二女于乐律之道上的天赋,随即便听到天籁之声清脆悦耳,自身后马车中幽幽传来: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今天之旋,其曷为然。我行四方,以日以年。
雪霜贸贸,荠麦之茂。子如不伤,我不尔觏。
荠麦之茂,荠麦之有。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郭嘉心中一动,声如亘古歌谣,穿越时光而来,直入心间,竟是隐约间与《幽兰操》相合和,便是曲调乐律也有照应融合。难怪孙原方才那般神情,李怡萱于乐律之道竟然已到了听音辨识、脱口而出的地步。
琴音戛然而止,那白衣男子缓缓起身,一双星目朗朗,微微侧脸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