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聿峥看见琼音眼中毫不掩饰地讥讽，恍然音音误会了什么。
他那句话本只为脱口而出的真心之语，却没想到在此时此刻这样的语境下却好似成了他为自己开脱的辩词。
他苍白的唇动了动。
“我以我的生命起誓，音音，我不会成为列强操纵的傀儡，亦不会成为他们鱼肉百姓的帮凶。”
琼音叹了口气。
“我信过你。”
她想起他北上前的对她隐瞒的事。
“之前我们一同商讨过那个电车悖论。救一个人还是救五个人，裴聿峥，当初的你选择了拉下拉杆，让电车变轨，以一人亡换五人生，后来你确实做出了同样的选择。”琼音垂着眼，安静道。
“你以几位领头学生的鲜血抚慰了日军的怒火，换得了固城的和平。”
“这是你试图瞒我的又一件事。”
裴聿峥下意识攥紧了拳。
“音音，我知道你难过，你很难接受。但我依旧是那句话，有些牺牲是无法避免的。为了大义，为了国与家，我们都走在一条必死的路上。”
“他们别无选择，我亦……别无选择。”
他亦红着一双眼，喉咙里滚出的字字句句好似包裹着沙砾。
扎人的疼。
他的下巴处冒出了胡茬，是极疲惫的模样。
听了他的话，琼音却莫名笑起来。
她抬眼静静地看向他。
“好一个大义，好一个国与家。”
“裴聿峥，我只问你，如今的你，还记得何为国何为家吗？”
裴聿峥的瞳孔在琼音的话音落下的时候不受控制地扩大了些。
音音这是何意。
昼夜不歇的疲惫好似在这一瞬间全部涌了上来，裴聿峥几乎控制不住地想要弯下脊背。
他好似溺水已久的人，这周边的空气霎时间全部消失，死亡即将到来的窒闷绝望将他严丝合缝地包裹起来。
琼音对他何其熟悉，她自然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
她只觉可笑。
何其可笑。
在后来得知他下达了枪决的命令时，她还曾自我开解过。
这本就是个悖逆的命题。
没有完全的对与错。
在他这样的位置，要考虑的是更长远更稳固的利益。
就如他所说，为了最终的胜利，有些牺牲虽然不应该，但却无法避免。
她无法用这来声讨他，即便她并不能完全接受这样以利益为生命标价的行为。
但慈不掌兵。
他是个极合适的将领，他在做正确的事。
如果，如果一切真的如他所说的话。
琼音恍若没有看见他惨白下来的脸。
她轻轻扬唇，却没有什么温度。
“我是很难接受。可我拼命告诉自己你才是对的。”
“为了整个固城，他们的牺牲不是毫无意义。”
琼音不解地看着眼前人，似是不明白他从何时变成了这般她也不认识的模样。
权利与欲望竟真的有如此魅力，让一个人完全失去本心？
“我是如此的信你。裴聿峥。可是你是如何做的。”
“那天我去书房找你，你不在，我便想把送你的礼物藏起来给你个惊喜，却在抽屉里看见了那封你写给武藤大佐的信件。”
“我本不该乱看你的东西，可你偏偏将如此紧要的信件就那么随意放在那里。”
“我竟不知你有如此好的文采，将你对武藤大佐的敬佩写得如此情真意切，如此感人肺腑。”
“而你，选择用无辜群众的鲜血向他投诚。以此换得他的襄助。”
说至最后，琼音反而愈发冷静。
“我本是不信的。”
“可后来响起的枪声，洒下的鲜血还有你获得的如此轻而易举的胜利，都如同一个个响亮的巴掌，嘲笑着我的天真。”
裴聿峥踉跄着走上前来，伸出手想要握住她。
“音音……”
“我爱的人当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是个铁骨铮铮的豪杰，是个护民守国的志士。绝不是如此会对着进犯家园的侵略者摇尾乞怜的小人。”
琼音安静地同裴聿峥对视，躲开他伸过来的手，退后了两步远离了他。
“当你将染血的屠刀对准同胞落下的时候，裴聿峥，你就再配不得我的爱了。”她一字一句地说，看向他的眼睛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温软笑意，却又偏偏迸发着灼人的光与热。
那再与他无关。
而是她对理想与信仰的热忱。
裴聿峥的手在无声颤抖，他惶恐不安地想要再次走过去拥住她。
却又在音音那样明亮的视线之下动弹不得。
不，不是的。
裴聿峥想要开口为自己辩驳。
他想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他想说他有苦衷。
他想说非他本意。
他想说这不过一时之计，日军气焰如此嚣张，他不得不避退锋芒，假意合作以求来日方长。
而日军在固城沿海洋洋得意，叫嚣着要所有参与者的性命，他多次费力转圜才不得已将所有人换成了几位领头之人。
可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隐瞒是真的，死亡也是真的，他现在的胜利更是真的。
命令是他下的，信是他写的，那些人也确确实实因他而死。
他实实在在做尽了每一件事。
音音的每一句斥责都正中靶心。
他不能在做了恶事之后还奢求一个完美无瑕的名声。
他自该背负骂名和斥责。
琼音等了等，可始终没等来他的解释。
她垂下眼睛，不再去看他痛苦的神情，没有任何意义了。
“裴聿峥，我们，到此为止了。”
她平静道。
不是商量，也不是通知，而只是在陈述一个水到渠成显而易见的事实。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
琼音听到一个颤抖到几近失声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我不同意。”
裴聿峥大步走过来不顾一切地将琼音圈进了怀里。
他冷硬着声音重复，如果他不是连抱住她的手都在颤抖的话。
“我不同意。音音。”
“你不高兴，可以打我可以骂我，但别说这样的话来惩罚我。”
“音音，我不接受。并没有到这一步，事情会好起来的，相信我好吗音音。屈辱与掣肘都只是暂时的，牺牲也是暂时的，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