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断被强调的“幸福”是在欲盖弥彰人的不幸吗?
这从未有过的想法让阿杰感到一阵刺痛,因为那“幸福”也是他一直想要的:多赚钱、泡美女、开好车、住豪宅…
为了这些必须的、最终审判似的“幸福”,他可以不惜对自己做任何扭曲——更何况别人——只要能得到这些“幸福”。
然后还可以把做的所有孽全都推给一句“人在江湖”或“为了生存”,而自己大可两手一摊作无辜状乃至迫不得已的受害者状。
在这个世界里如果得不到这些“幸福”,那所谓“人”是没有价值的,是垃圾,是loser。
只有这些“幸福”才能证明一个人的价值乃至意义。
于是人们别无选择全都被驱使着挤上这唯一的道路——不对,好像也没有人真的在驱使他们——你争我抢,争先恐后,你死我活、不顾一切,为了得到那“幸福”无论怎样逼迫自己与他人乃至相互践踏、欺哄、舔饲、坑害…都无所谓。
奔逐在这条路上的人都是这么做的,他们眼里除了那“幸福”再也装不下别的东西。
对占有那“幸福”的任何一丝怀疑、迟疑都会被视为绝对的愚蠢和虚伪。
只有不顾一切扑上去抢食才是唯一该做的事,用来评判的标准只有一条——谁抢得更狠、更多…
阿杰忽然觉得这“幸福”怎么把人一个个全都变成了疯狗。
“幸福”本来不该是给人快乐的吗?
怎么却成了把人逼为奴隶甚至狗的铁鞭了呢?
“幸福”在这里简直就像瘾君子眼中的毒品,是唯一的、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得尝的渴求。
这究竟是“幸福”还是疯狂抑或是绝症?
人们拼命追逐这“幸福”到底是因为它能带给人真正的快乐,还是只因为如同瘾君子般陷于绝症的人们别无选择的痴狂…
人之所以必须追逐“幸福”,似乎正因为内里有某种真切的不幸在驱使他们,这深深躲在幕后的真正黑手让人们在不觉间全都患上了“幸福强迫症”。
可得到那些所谓的“幸福”真能治愈这不幸吗?
还是一种掩盖,一种徒劳却又令人愈陷愈深的沉迷与欺骗…
对“幸福”不可抑制的渴求越强烈,那真正的不幸便越病入膏肓,就像毒瘾发作的人看不见驱使他的毒瘾而只看到毒品一样,而得到毒品只会让他还想要更多更多的毒品,让他的毒瘾更加不可收拾…
不,对他来说那根本不是毒品,而是最珍贵的宝贝…
阿杰越来越觉得这人间世界背后真正的主宰,是各种有名义和更多没有名义的“毒品”,以及由此形成对占有“毒品”的渴望和对得不到“毒品”的恐惧...
想到这儿,胸口那股无名愤懑开始失去热力,不再那么灼人,它仿佛一下失去了目标,因为阿杰发现眼前那些相互qj的人们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们的心灵全都处于一个被完全割裂、封闭的格子里,他们的作为看似有无数花样,其实都是被完全剥夺的,他们投身所做、开口所说、动心所想的一切全都不可能跳出这个格子…
“现实”对于他们不是一种真实,而是一种不得不是的“必须”,有着不容丝毫动摇、绝对坚固的硬度…
“真实”?
这个词在阿杰心里一下激起一道不可思议的波动,某种藏在未知记忆中的感觉怦然欲动。
自己好像什么时候见过“真实”那无法言喻的真容…
阿杰一时有点愣神,想不起究竟什么时候看到那个的…细想之下,似乎就发生在不久前…
在一个…梦一样的世界里…做的梦…
梦?
闪回般的感觉下连此刻的真实性都有些松动起来,这不由引发出某种本能的惶恐,阿杰下意识立即回神到那对新人身上,这才重新确立了对现实的那种先验认定。
啊,对了,“现实”,此刻从“真实”回到“现实”的阿杰难以置信地发现那些处于“必须”绝对统治下的人们以为他们自己身处的那个绝对的“现实”其实与“真实”是无关的,他们的所谓“现实”其实是那“必须”迫使他们不得不接受的一切,对于“必须”给出的这一切他们没有任何分辨、探究、置疑的余地,只要是那“必须”划定为“是”的就一定是,只要是那“必须”划定为“不是”的就一定不是。
在“必须”统治下的人们就像僵尸,他们对“必须”画出的新鲜人肉本身不会有丝毫疑问,他们所有的“智力”只可能用来做一件事——接收那“必须”发出的指令,在这指令的驱使下用尽一切办法多抢一点由那“必须”定义出的新鲜人肉。
他们所谓的“智力”其实只是一种工具性的东西,是食肉本能的附属品,只为用来实现那“必须”下达的绝对指令而已。
可在此时的阿杰眼里,这已不再仅仅是疯狂的贪婪,而更像是种无从选择的挣扎。
“必须”铸成的“现实”就像一块其厚无比、绝对坚硬的钢板压在他们每个人身上,让他们动弹不得,甚至连气都透不过来,他们的行为更像是一个被钢板压迫几近得失去神智的生命残存的最后本能。
不过话说回来,那种“现实”也只有僵尸才能忍受,并在其中生存,“僵尸”们只有去拼命追逐新鲜人肉才能在不容片刻喘息的忙碌中稍稍忘掉自己的真面目。
他们的生活只剩下一个目的,那就是逃避生活的真相。
僵尸们必须要让自己表面看起来人模狗样、活得幸福而又滋润,唯有如此才能回避他们绝不想面对的自己那布满尸斑的真实面容。
只要还有地方可逃,生活对他们来说就是可以忍受的,所以他们疯狂追逐的鲜肉在他们眼里有时还有另一个更漂亮、正当而又满是诱惑的名字——“希望”。
可越逃,他们的真身就越腐烂,而这又更加逼着他们不得不更决绝地避头向着“必须”为他们设定的方向奔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