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观棋飞身而下,稳稳落在周庭芳面前,犹如衣不沾雨的谪仙。
那把油纸伞顺势一偏,将周庭芳全部裹入其中,为她遮挡风雨。
李观棋伸出手。
那是一双白净修长的手。
可提笔写出绝唱,可飞剑取人头颅。
此刻雨水落在他的手上,远处有些许灯火的光,照得他的手指如玉。
周庭芳半晌站不起来。
她额前的冷汗,全都融在了雨水里。
李观棋这才察觉他的异常。
他半蹲下身,眸色微微一变,“你怎么了?受伤了?”
周庭芳苍白的脸如同鬼魅,笑得勉强,“为师我吓傻了。扶着我点……”
李观棋听话的扶着她,往上一提,才发现周庭芳的绵软无骨。
她整个人几乎靠在他身上,毫无着力点,雨水湿滑,她竟险些滑到地上。
周庭芳只能抓住李观棋的手臂。
雨水氤氲,她的眸子一片湿冷。
“抱歉,站不住。”
李观棋低头,看见她额前的冷汗。
他将油纸伞推到周庭芳手里,弯腰将她横空抱起,低声说道:“老师,得罪了。”
李观棋脚步匆匆,抱着周庭芳快步赶回客栈。
中途还遇到折返回去寻周庭芳的周小六。
周小六看见李观棋抱着周庭芳,当下脸色一变,“这是受伤了?”
周庭芳疼得说不出话来。
她身子蜷缩成一团,呼吸愈发急促。
“小六兄弟,去打盆热水,拿一身干净的衣裳,再让店家弄一盆炭火。”
“好。”周小六不顾浑身湿透的衣裳,转身就去寻掌柜。
李观棋抱着周庭芳快步上楼,又将她放置在床上,伸手便要去扯她的外衣。
——噗嗤一声。
李观棋一个大力,竟然将周庭芳的外袍扯烂,露出瘦削雪白的肩线。
他手里拿着一块衣裳的破布,神色有些茫然,又抬眸看着周庭芳瞪过来的眸光。
李观棋的声音很是无辜,“老师,我不是故意的。”
周庭芳蹙眉,哑着声音道:“出去。”
李观棋拧眉不语。
“我不想说第二遍,出去!”
周小六已经将干净衣裳和炭火送了进来,他望了望两人,只觉得屋内氛围有些奇怪。
“观棋大哥,他叫你出去呢。”
“周小六,你也出去。”
周庭芳冷声冷气,不容商议。
李观棋将干净的换洗衣裳放在床头,又蹲下身拢了拢炭火,最后将帕子塞到她手里。
“老师,好好照顾自己,学生就在门外候着。”
李观棋带着周小六出去了。
两个人当真候在门外。
很快,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伴随着一阵水声。
屋内的身影动作迟缓,走走停停,一举一动,似乎极为费力。
周小六很是担忧,只恨不得在窗户上戳开一条缝观察里面的情况,一面还忍不住念叨着:“是不是受伤了?都是大老爷们,还害什么羞?男人之间,有什么不能看的,搞得这么神神秘秘。”
李观棋用手遮住周小六偷窥的双眼,“小六兄弟,非礼勿视。”
“都是男人,怎么不能看了?”
两个人正说着话,冷不丁听见屋内“噗通”一声,几乎是同时两个人推门——
屋内却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
“滚出去!”
碗盏砸到门上,碎裂成片。
周小六吓得面色一白,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他还从未见周方发这样大的脾气。
可李观棋却已经推门而入,他脚步匆匆,径直朝着周庭芳走去。
周小六这才看见,周庭芳不知何时摔倒在地,脸盆、皂角摔了一地,她就那么坐在一滩水中,脸色潮红,额前满是大汗,胸脯急速喘息。
周小六心里一紧,连忙一阵小跑跟着李观棋进入房间。
李观棋不顾周庭芳阻拦,弯下腰,强势将她抱回床上。他随手扯过帕子,又迎着周庭芳恶毒的视线,抬手胡乱的擦干她的脸。
周庭芳喉咙沙哑,说不出话来。
此刻就连瞪人也变得有气无力。
李观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眉头微蹙,最后才对周小六说道:“小六兄弟,你在这里看着他,我去找大夫。”
“现在?”周小六看着外面的天气。
一阵惊雷。
照亮整个安州。
他不无担忧,“现在大雨倾盆,又是深夜,你去哪里找大夫。”
“总能找到的。你看好她。”
周庭芳陷入了梦魇。
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天。
前一秒她还高高兴兴的走在回京述职的路上。
下一秒醒来,双腿尽断,迷失山野,天昏地暗。
她的膝盖被人生生敲碎,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那种无法行走的屈辱,那种一睁眼只能看见无尽大山的绝望。
饿了吃树叶。
冷了钻山洞。
渴了喝泥水。
她像是被人拦腰斩断的野狗,拖着自己残破的肢体,不断地往前蠕动,寻找一线生的希望。
当时是为了什么选择活下去呢?
兴许只是怕死吧。
周庭芳很后悔。
为什么当时没有死呢?
以至于她回到周家,汤药不断,每日身上散发一种药草的臭味。行不离人,连出恭这样私密的事也需要丫鬟帮手。
一夕之间,从周家的依仗变成了全家的累赘。
父亲那失望的眼神,母亲不住的埋怨,府里的风言风语——
那样苟延残喘的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周庭芳知道,自己又犯病了。
幻肢痛。
即使周芳的腿完整健康,可她的记忆里,依然残存着属于周庭芳的记忆和痛楚。
曾经的周庭芳,每逢这样的阴雨天,便会觉得膝盖疼痛。
而如今的周芳,虽然已经完全换了个芯子,却似乎完全继承了这一点。
心魔难消啊——
周庭芳还以为自己重生,一切就能重新开始。
可是,膝盖的疼痛提醒着她。
她是周芳。
更是周庭芳。
周庭芳双眸紧闭,整个身体弯曲成虾米,双肩颤抖,后背全是黏糊的冷汗。
她似乎陷入了昏迷,面色惨白,不停呓语——
周小六将被子给她裹上,又不断拿毛巾擦拭她的额头,眼睛急得发红,“周方,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你再忍忍,观棋大哥去找大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