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绕过庭院,经过抄手游廊,缓步到了中堂。
秦府,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只不过庭院改种了红梅,一走进便是扑鼻的清香。
曾经这里,种的全是木香花。
她离开秦府的时候是春天,整个院子里都散发着淡淡的木香花的清香,一簇簇黄色、白色的木兰香,爬满围墙,遮满小院。
她当时不过随口一提,秦少游却记住了。
他说:“睡起中庭月未蹉,繁香随影上轻罗。”
她便接口:“树影参差斜入檐,风动玲珑水晶箔。”
那个时候,两个人看起来颇有两分郎情妾意的模样。
只不过……也许她终究是当不了贤妻良母。
到了中堂,众人依次落座。
上首是秦老夫人,下首是秦少游。
沈知坐在秦老夫人身侧,锦屏和周庭芳一个作为丫鬟一个作为小厮,垂眉顺眼的立于沈知身后。
秦少游率先开口问道:“赵大人,大哥信中说对庭芳之死心内存疑,可当时详细情况我已在信中说明,大哥让我们不要追究此事,为何现在又改变心意?”
沈知道:“怀恩当时身负要务,实在不好节外生枝,眼下风头已过,自然要查个水落石出。”
秦少游略有不解。
周修远已经是驸马爷,大魏朝的驸马爷多是闲职,那周修远…谈何身负要务?
沈知似乎也料到这一点,含糊解释,“周大人非寻常驸马。陛下用得习惯了,也免不了派他当差。此间种种,涉及朝廷大事,不好明说。”
秦少游连忙道了一句“明白”。
看来自家这位大哥,即使是做了驸马,却仍然手握权力。
秦老夫人一侧听着,露出满意的神色。
周庭芳虽然死了,可跟周家的关系没断,那秦家早晚有重新风光的一天。
“这事本是应当。我也不愿庭芳死得不明不白。”秦少游倒显得十分配合,“赵大人想要怎么查,我全力配合。”
秦老夫人连忙笑着打断秦少游的话,“赵大人见谅。我儿二月便要参加春闱,眼下正是关键时刻,实在是分不了心。大人若是需要什么,老婆子愿意效力。”
沈知一抬眼,“怎么不见秦府少夫人?”
“她啊。”秦老夫人笑得眯起眼睛,满面都是红光,“她快临盆了。这些事也操心不得。如今这屋里屋外,只有老婆子撑着啦。还望赵大人别嫌弃我这粗苯婆子。”
“哪里。哪里。”沈知连道,“是我等叨扰你老人家。”
秦少游面有不甘,蹙眉望向秦老夫人,却没做声。
沈知那双淡然微凉的眸子,轻轻看向秦少游。
不知怎的,秦少游总觉得那目光十分不善。
许是错觉吧?
秦少游如此想着,随后挺直了背脊。
“还请秦公子仔细说说秦大奶奶遇害那一晚的事情。”
秦少游声音发哑,面露痛苦之色,缓缓开口。
“那一天…天刚刚亮,就有小厮急急来报,说她不见了。连人带轮椅,都人间蒸发。我着急忙慌的骑马去了庄子上,莲枝才说…哦,莲枝是庭芳的贴身丫鬟,她说庭芳半夜腿疼得无法入睡,她就带了小厮推她去河边吹风散心。”
秦少游垂下眸子,语气顿了半晌,“她的腿疼时常发作,尤其是天气阴冷,她疼得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需靠药物才能勉强睡上一时片刻。因此夜半惊醒是常有的事情,那一晚我最初也是这样以为。直到他们在草丛里找到那小厮的尸体。我才知道…出事了。”
沈知的脸,微微发白。
他想象不出,那个被困后院的周庭芳,到底是怎么熬过那一个个漫长的夜晚。
这庭院里的花,她一定在夜里看过了无数遍。
院里青石板路的石阶,她一定数过有多少级。
漫无边际、死寂沉沉的后院,留下了她多少的足印。
在一个个因为腿疼而睡不着的夜晚,她在想什么呢?
是否偶尔也会想起他?
她可曾想过逃离这样的生活?
她可曾想过一了百了结束自己的性命?
那样一个心高气傲的人,心思从不肯向外人吐露半分,受了伤是否也会像一个小姑娘一般,在无人的深夜里哭泣呢?
沈知的心,忽然痛得像是利刃剜肉。
几乎无法喘气。
“我原本准备立刻报官。母亲说…”秦少游看了一眼秦老夫人,秦老夫人低咳一声,“没错,是我不许少游声张。庭芳一个妇人,深更半夜消失不见,我怕就算找了回来也会引起流言,因此只让几个签了死契的下人去找。”
说到这里,屋内有些沉默。
秦老夫人顾虑的并非没有道理。
一个嫁了人的妇人,半夜三更跑出去,还消失不见。
就算侥幸找回来,只怕后半辈子都会生活在流言蜚语之中。
沈知面色郁郁,看不出喜怒,可紧抿的下颚线却显出他的愤怒,“一个女子的贞洁自然比性命重要。秦老夫人还当真是思虑周全。也幸得秦老夫人没有生过姑娘。”
沈知这话阴阳怪气,就连周庭芳都忍不住多看他一眼。
秦老夫人面色不虞,可到底忌惮对方身份,只赔笑应对。
倒是秦少游一脸愧色,“赵大人说得没错。是我的错,当时我不应该畏手畏脚,延误了寻找庭芳的时机。总之…等找到她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我只见到了…她的尸首。”
沈知衣袖之下的双拳微微握紧。
“她是被人杀死的!”秦少游忽然提高声音,情绪显得激动起来,“她的头颅…被人一箭射穿,又跌落水里,死得极其惨烈,好似凶手与她有深仇大恨!”
屋内安静片刻,才听到沈知冷冷的声音。
“那你当时可请了仵作验尸?有没有发现什么其他的证据或是疑点?”
秦少游面色一白,咬紧下唇,不言语。
秦老夫人只好插话道:“不让验尸…也是周家的意思。发生这样大的事情,我们不敢隐瞒,连夜写了信让人快马加鞭的送去周府。驸马在信中虽未明说…却也暗示我们少惹是非,尽快下葬。我们略一合计,疑心驸马这样匆匆遮掩,是他那头在朝廷上沾惹上了政敌。我们秦家位卑言轻,不敢妄自行动,因此只能将庭芳草草下葬,平息风波。”
一切听起来无懈可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