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风雪渐止。
沈知派出的斥候却回来报说前方大雪压路,无法行走,他们只能再困一日。
等冰雪稍微融化,马车辎重减轻后才能上路。
于是,一大群人只能在驿站多住一日。
周庭芳也乐得清闲。
她一整天将自己关在屋子里鲜少走动,一则是怕遇见沈知又起疑心,二则是怕在驿站里遇见萧云珠。
沈知心黑狡诈。
萧云珠冲动,且武力值很强。
看昨晚那样子,大约是真把她当成沈知的相好。
这两个人,还是暂时不要遇见为好。
周庭芳打定主意,最近要当一段时间的缩头乌龟。
不过,萧云珠昨晚险些弄死她,这个小仇…不报回去…她有点浑身难受。
怎么办啊。
从前在现代的时候,她就是典型的天蝎座。
记仇。
很记仇。
要不然…给萧云珠找找乐子?
可惜,乐子还没找,当天夜里,驿站却忽然走水。
周庭芳刚刚入睡,就听见外面一阵敲锣打鼓之声。
驿站里脚步声声,匆忙急乱,人影纷杂,不断有人惊慌大呼着“走水”。
再一看,外面青烟滚滚,隐有大火之兆。
周庭芳一下爬起来。
好家伙。
这机会…不就来了吗。
驿站失火,可是大事!
沈知也很快被惊醒,醒来后立刻将自己的随从分散开去,协助驿丞救火。
他正不紧不慢的穿衣,却听见外面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萧云珠已经赶了过来,毫不客气的一脚踢开沈知房门。
她穿一件绛色宽袖衣,即使这般紧急情况下,依然是满头珠翠,一身珠光宝气,走起路来“叮叮”作响,无论何时何地,都丝毫不坠她萧家大小姐的美名。
“沈世子,驿站失火,我来救你!快,跟着我!”
沈知慢吞吞的起身。
萧云珠眼珠子睁得大大的,瞪着他。
这刚出锅的美人啊,真好看。
瞧这冰肌玉骨,眼如点漆的模样,当真是双瞳如漆面如玉,锦袍白马人中仙。
尤其是沈知穿衣的动作,修长的指尖划过锦衣,穿戴在身,懒散优雅,好似画中仙人,凡尘一游。
沈知穿好衣裳。
缓步走到萧云珠面前。
萧云珠立刻抓着沈知的手腕,“走啊。待会大火就烧到你这里了。”
不知怎的。
今夜的沈知脸色淡淡。
可萧云珠却莫名察觉出一种诡异的味道。
“萧云珠。”
月色凄凄,沈知的身影投影在她脸上,有种压迫之感。
他的声音很低。
冷冷的。
“今晚我有大事要做。让开。”
“你…你…”萧云珠仰头,“你要做什么大事?”
她又变了脸色,“是不是跟你那个男宠有关?”
沈知蹙眉。
眉宇间隐有阴寒。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萧云珠跺脚,自然以为自己猜中他的心思,“你果然放不下他!你现在是不是要去救他?”
“早知如此,我昨晚就该杀了他!”
突然!
沈知的衣袍动了。
似有一阵细风。
沈知逼近,蓦地伸出手,一把扼住萧云珠的脖颈。
——咚。
一声巨响。
萧云珠的后背狠狠撞上墙壁。
他力气极大,只需轻轻抬手,便将萧云珠整个身子半提到空中。
萧云珠脸色大骇,双手抓着他的手腕,脚下挣扎,说不出话来,双眸充血,一张俏脸青紫交错。
沈知那双淡漠的瞳孔深处,倒影出萧云珠惊慌失措满脸恐惧的模样!
“沈知…沈…”
她想要求饶,可是说不出话,只能拿指甲抠进沈知的肉里。
萧云珠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沈知会对她动手!
沈知的眸色浅淡,漫不经心,却杀意凛凛。
这是萧云珠从未见过的沈知。
仿佛这一瞬,他化身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在她耳边低吟浅唱。
“萧云珠,我若杀了你,你说…陛下是保我,还是保你萧家?”
萧云珠一双手不断挣扎拍打着他的手臂。
脸色已成猪肝红——
“最后警告你一次。别…动…我的人。”
沈知毫不在意,大力一甩,萧云珠纤细的身子如同蝴蝶一般踉跄,随后重重落在地上。
——“咳!咳!咳!”
萧云珠瘫软在地上,胸脯起伏,险些呕出血来。
余光瞥见沈知冰冷的衣袍。
锦瑟繁花,一针一线,皆透出无情。
那人已翩然远去。
“姑娘!”追上来的秋齐一声尖叫,扑了过来,“姑娘你怎么了——”
萧云珠那细长白皙的脖子,此刻全是一片青乌红肿,隐约可见五根手指印。
她家姑娘生下来便是金尊玉贵的存在,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
秋齐大骇,“是沈世子——”
萧云珠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急剧喘息着,声音沙哑,气若游丝:“别…别…告诉任何人……”
秋齐哭出声来,“沈世子怎么能对您下这样的毒手!今夜驿站刚起火,您就立刻跑来救他,他怎么能……”
萧云珠擦干惊恐的眼泪,双肩颤抖,咬着下唇,不做声。
今夜的沈知…好可怕!
那一刻,沈知的杀意如此的不加掩饰。
她从他眼底看到了厌恶。
萧云珠眼泪滑落下来,摸着自己受伤的脖颈,哭得好不伤心。
“他明明…知道…知道我不是故意说那些话的…明明从前…从前…他不是这样…”
秋齐抱着瑟瑟发抖的萧云珠,擦干眼泪,“姑娘别怕,咱们回去告诉老爷!让老爷帮您讨回公道!沈世子简在帝心,备受陛下宠爱不假。可您也是二品军候家的掌上明珠,他怎么能对你下如此重的手?”
萧云珠的眼泪珠子成串往下掉。
小姑娘哭得委屈又伤心。
“别…别说。”萧云珠委屈巴巴的抱着秋齐,“不然…爹爹…就不允许我…跟沈知在…在一起了。”
自家姑娘竟然还想着跟沈世子在一起?
秋齐只好扶着萧云珠,擦干她的眼泪,“小姐,外边烧起来了,婢子先扶您起来。”
“你…你去找一辆马车,我们…回去…别惊动任何人……”
而沈知甩脱了萧云珠,立刻急急忙忙的往周庭芳房间里赶。
驿站所有人倾巢出动,此刻全都拿着盆、桶等去灭火。
沈知逆流而上。
随后走到周庭芳房间门口。
常乐立刻跟上。
周庭芳的房门不知被谁从外面锁上,挂着一把铜锁。
沈知只一瞥常乐,常乐立刻掏出钥匙开门。
随后沈知抬脚。
——哐。
一脚踹开她的房门。
“周方,着火了,快…快跟我出去……”沈知拿着罗帕捂住口鼻,走进房间后便径直往床上走。
屋内烟熏火燎。
还有残留的迷香味道。
沈知长手长脚,走路带风,他目不斜视,直接到床边。
周方还在昏睡。
沈知勾唇,眼底带笑,脸上却莫名有一丝紧张。
今日你周方是骡子是马,我沈知都要将你牵出来遛遛——
沈知一只手拿锦帕捂着口鼻,一只手伸进拱起的被窝,随后拉住锦被一角。
手腕一动。
被窝掀开!
冷风哗啦啦的灌入。
惊得那人一个趔趄,一下坐起身来,揉着睡眼朦胧的眼睛。
锦屏双眼迷离,看着沈知:“沈世子……”
沈知眉头紧皱!
锦屏怎会在这屋子里?
这不是…周方的房间吗?
沈知视线飞速一扫,这房间不大,也没有藏人之处。
显然,周方不住在这里。
沈知有些恍惚。
锦屏似梦非梦,强撑着打起精神,拢了拢身上的衣裳,“沈世子,你怎么会在这里?这深更半夜,可是出什么事了?”
沈知后退半步,面色不变,“驿站走水了。我担心周方睡死过去,所以特来叫醒他。他人呢?”
锦屏揉着太阳穴,只觉得眼皮沉沉,“我那屋子有老鼠,不敢住。就和兄长换了房间。”
原来如此。
这么巧吗?
沈知漫不经心的催促,“既然你醒了,赶紧收拾收拾,也出来吧。”
锦屏应了一声。
话音刚落,便听见走廊上一阵脚步声传来。
周庭芳推门而入,看见屋内几人,明显一脸惊色。
“沈世子也在?”周庭芳眼尾一撩,笑得意味深长,“这大半夜的,沈世子一介外男,出现在我妹妹的房内,不太合适吧?”
沈知不由得看向周方。
他穿戴整齐清爽,精神抖擞,显然醒来多时。
不过他那笑里,怎么看都藏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意味。
沈知一双眸子幽幽的盯着她,忽而一声低笑,“方才驿站走水,我担心你睡死过去,特来叫醒你。”
周庭芳受宠若惊的拍着胸口,眼睛痴痴的望着他。
“沈世子…你对我可真是…情深义重。”
沈知抖了抖欠条,在他面前晃了晃。
“是呢。毕竟你死了,我这一千两银子找谁收?”
周庭芳笑吟吟道:“世子爷放心,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一千两我绝对不会赖账。”
她又指了指外面,“对了。刚才驿丞说火已经灭了,火势不大,就是后院一堆柴火烧了起来。今夜世子爷回去可安心入睡。”
沈知微微一声凉笑。
衣袖一拂,翩然远去。
等那人走远后,周庭芳才冷笑一声。
她弯下身,捡起地上的铜锁拿在手里,笑得无奈:“这老六心可真够黑的。”
“世子这是…从外面锁住了?”锦屏看到她手里的铜锁,不由得晕晕乎乎,“还好大人早有准备,关键时刻你我换了房间。否则今天可就穿帮了。”
“沈知那家伙,心眼多得跟荷心似的。我就知道,昨晚只是暂时唬住了他,等他回过神来,还是会生出疑心。”
锦屏跌跌撞撞的起身,周庭芳连忙上前扶住她,冷不丁闻见她身上淡淡的迷香味道。
锦屏面色愧疚,“不知怎么了,今晚睡得特别沉,眼皮好似睁不开似的。”
周庭芳哼声一笑,“那狗东西给你下了迷药。”
“啊。”锦屏难受的掐着自己,迫使自己清醒,“难怪……”
“还能走吗?”锦屏的整个身子都靠在周庭芳身上,“若不能走,我背你。”
锦屏自然不肯拖周庭芳的后腿,强打精神,“只是有些昏昏欲睡。大人放心,不会耽误我们今晚的正事。”
“那就好。”
“东西都准备齐全了吗?”
周庭芳一只手扶着锦屏,一只手取下腰间荷包晃动。
荷包发出清脆的银子撞击之声。
“大人把咱们的银子从沈世子房里偷出来了?”锦屏难掩喜色,“那您的私章,还有证物呢——”
“害。”周庭芳唉声叹气,咬牙切齿,“沈知那狗东西,藏东西很有一手,我在他房里找半天都没找到。”
锦屏发现。
自从大人重生以后,面对沈世子,连沈老六都不叫了。
现在直接一口一个“狗东西”。
可见沈世子把大人气得不轻。
锦屏假装没听到那句狗东西,只问:“那这银子是——”
周庭芳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闪闪发光。
活像一只老鼠掉进了米缸里。
“萧云珠房里偷来的。可恨,好歹她爹是朝廷正二品的大官,萧云珠也整日穿金戴银,穿得跟个孔雀似的。怎么身上那么穷?竟然只摸到十两银子没有。”
周庭芳当然不知道,萧云珠挥霍无度,之前在兔儿倌为了给某个清秀的书生赎身,愣是花了五百银钞。
气得萧老夫人断了她的月例,并严格控制她身上的银钱,还勒令家中所有人都不得给她零用。
萧云珠现在穷得响叮当。全靠老爹私房钱接济度日。
锦屏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没忍住。
“大人。不问自取为偷啊。小偷小摸可不好!”
周庭芳竟然点头赞同。
“是不好。”
她这个丫头吧,千好万好,就是没学到她的变通。
而且还一身正气。
见锦屏面上不赞同,周庭芳只好笑着拍她的肩膀,“昨夜萧云珠险些杀了我,今日这银子就当她的赔罪。”
锦屏面色稍缓。还是忍不住板着脸训她。
“大人,你可曾经是六元及第的少年天才,是大魏朝历史上最年轻的四品命官,可不能再做这偷鸡摸狗的事情!”
周庭芳呵呵笑,“锦屏呀。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啦。这辈子我就是个和离的寡妇,早就没什么名声可言。又何必再为名声所累?”
锦屏心里一紧。
突然就悲伤起来。
是啊。
大人再不是从前的大人了啊。
那些风光已经完全属于周修远。
如今的大人虽然身负血海深仇,可是看着,却比上一世自由快乐。
她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是我想左了。既然我们决定离开沈世子自己查案,那有些银两傍身自然是好的。只是…我们当真就这么走了吗?如今那封信和证物都不在我们手里,且你我势单力薄,没了沈世子这颗大树,怕是不好查案。”
两个人慢慢走出驿站。
驿站失火,人来人往,众人还没有缓过气来,谁也没注意有两个人悄咪咪的从后门溜走。
周庭芳看了一眼驿站。
“再不走,沈知那狗东西就要发现我的真身了。”
“可是我们这一走,不正显得心虚?”
“管不了那么多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雪地之上,两串脚印一深一浅,渐渐消失在夜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