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屏不知疲倦往前驱车。
周庭芳这一路倒是睡得安稳。
马车摇摇晃晃,她却还做了个美梦。
自然是梦到沈知那个狗东西给她道歉,并且将银子全部还给了她,甚至将那欠条撕毁。
周庭芳在梦里笑出了声。
一醒来才发现马车停在路上,锦屏裹着厚厚的摊子,手里还拿着鞭子,一脸苦大仇深不知所措。
锦屏回头,见周庭芳醒了,便立刻道:“大人,我看到萧小姐了。”
“啊?”周庭芳翻车下马。
一阵寒风吹来,她裹紧身上的锦裘,沈知那件华贵的锦袍裘衣,穿上去连脚底心都是暖暖的。
顺着锦屏鞭子所指,周庭芳看见道路旁一辆侧翻在地的马车。
那马车四角上还挂着银铃,风一吹,泠泠作响。
这不是…驿站前看到的那辆萧云珠的马车?
哟。
周庭芳这下来了兴趣,紧赶慢赶的跑上前去,站在官道旁。
官道两侧是一处斜坡,京都的冬天很冷,如今寸草不生,全是堆积的白雪。
天气一冷,又变成了冰凌子,湿滑无比。
再一细看。
底下那两人不正是萧云珠和她那贴身丫头?
此刻两个人衣裳褴褛,满脸是泥,形容狼狈,正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尤其是萧云珠,为了沈知特意穿得单薄,只着一件水袖纱衣,外面一件狐狸白裘。那小脸冷得煞白,嘴唇一片乌青。
周庭芳没忍住。
乐出了声。
她居高临下的俯视他们,嘴里“啧啧啧”了几句。
“哟。这不是我们的萧小姐吗。呀,这是怎么了,为何如此狼狈啊。”
萧云珠一仰头,就看见周庭芳那幸灾乐祸的笑容。
“是你?!”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萧云珠也眼红了。
那是冻的。
她抱着双肩,抖得说不出话来。
“你…快救本小姐!本小姐出去后…必定重重有赏!”
周庭芳看一眼,那官道下的灌木丛有一条明显攀爬痕迹。
显然这主仆两侧翻后一直试图爬上来,奈何道路湿滑,无能为力。
周庭芳半蹲下身,眯着眼睛笑。
“萧小姐,你这可不是求人的态度。”
萧云珠委屈得眼泪珠子往下掉,寒风一吹,小脸仿佛要裂开。
“哼。我不要你救!你们都欺负我!沈知欺负我,连你个不男不女的狗东西也欺负我——”
萧云珠越说越委屈,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她真倒霉。
昨夜被沈知骂得狗血淋头也就算了。
本来说想挽回点自尊,自己走了,哪知秋齐那丫头不怎么会驱车。
主仆两先是迷路,然后马车还侧翻了——
这身最喜欢的裙子被撕烂了不说,还被活生生冻了半宿。
萧云珠哭得像个小姑娘一般无助。
尤其是一想到沈知昨晚的绝情,萧云珠的眼泪如决堤洪水,肩膀抽动,越哭越汹涌。
周庭芳被吓坏了,双手举起头像,对身边的锦屏道:“你作证,我可没招惹这姑奶奶。”
那秋齐连忙安慰自家小姐,又望一眼周庭芳。
一想到目前处境,秋齐倒是先服软。
“周公子是吧?我家小姐是个心直口快之人,但没什么坏心眼。前天夜里,小姐也只是想吓唬吓唬你,并非当真要取公子性命。还请公子看在我家萧老将军为大魏朝征战沙场几十年的份儿上,救救我家小姐。”
周庭芳不由多瞥了这丫头一眼。
不亏是高门大宅里培养出来的下人,瞧这一半威胁一半哀求的姿态,当真是不卑不亢。
“用不着求他!他不想救就算了,大不了死在这儿!反正我死了,爹爹也不会放过他!”
“哟。”周庭芳忍住笑,“你们主仆两一唱一和的,还威胁我呢。罢了,本来想救你们的,但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可不想救上两只白眼狼。你两就好好在这坑里,喝够西北风—”
说罢,周庭芳抬脚就走。
丫头秋齐一下急了。
这里虽说是官道,可是寒冬腊月冰天雪地,少有人烟。
他们先前等了几个时辰都不见有人经过。
好不容易遇见了人,竟还是个半个仇人!
“周公子留步!”秋齐这回收了所有心思,规规矩矩的道歉,“实在是…今日天气严寒,小姐只着单衣,周公子若不肯施以援手,我家小姐性命不保——”
秋齐暗中拉着萧云珠。
萧云珠擦了擦眼泪。
很是心不甘情不愿。
声若蚊蝇。
“对不起。”
哼。
若非为了离开这鬼地方,她萧云珠怎么可能跟这个死断袖低头?
敢要挟她萧云珠?
别让她上去。
她上去以后,一定将这狗东西打得爹娘都认不出来。
周庭芳掏掏耳朵,面上带笑,“萧小姐说什么呢。风太大,听不清楚——”
萧云珠恶狠狠的瞪着那人。
果然。
她就知道,这狗东西不是个好人!
她萧云珠这辈子还没受过这么大的侮辱呢!
萧云珠两个拳头握紧,咬牙切齿,“对不起!!”
周庭芳满意一笑。
“这就对了嘛。好吧,本少爷大人有大量,不跟你一个小姑娘家计较。且等着,我现在就救你们上来。”
沈知的马车里什么都有。
周庭芳从马车里找出了一根绳子。
她手里握着绳子,却突然又不动了,只是托腮发呆。
锦屏凑过来,“怎么了?”
“你说……”周庭芳蹙眉,“万一萧云珠上来以后恩将仇报怎么办?”
“不会吧。”
“为何不会?”周庭芳笑,“萧云珠的武力值在你我之上。她若是一上来就打我怎么办?我可打不过那位娇娇女。”
锦屏却道:“救人要紧。我看萧小姐脸都冻乌了,别真冻出病来。”
话是这个理。
可周庭芳心里却有些不安。
锦屏已经抱着绳子走了出去。
她将绳子一头绑在官道旁的树干上。
另一头一甩,慢悠悠的扔下去。
“萧小姐,您抓着绳子,我们把您拉上来。”
绳子一头伸到了萧云珠面前。
萧云珠只能擦干眼泪,不知想到什么,萧云珠面色一顿,随后催促秋齐:“你先上。”
秋齐不明所以。
“万一这小子记恨我前天晚上差点杀了他而心存报复怎么办?你先上,上去以后你再拉我。”
秋齐听话的拉着绳子,慢腾腾的往上走。
等秋齐上去后,萧云珠又才上去。
萧云珠擦着脑门上的汗,瞥一眼周庭芳,“好,这次你救本小姐一命,本小姐记下了。”
周庭芳耸肩,摊手,微微一笑:“只希望萧小姐不要恩将仇报就好。提醒萧小姐一句,忘恩负义的人多半要遭报应的!”
萧云珠冷哼一声,拍着身上的雪水和溺水,说话间哈出好几口白气。
“冻死我了,让我上马车里暖和暖和。秋齐,扶本小姐上车!”
萧云珠冷得哆哆嗦嗦,秋齐只能连忙扶着她钻入马车之中。
哪知刚一坐下,秋齐就觉得自己肩膀被人按住了。
萧云珠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鬼鬼祟祟的探出头来。
周庭芳和锦屏正在收拾绳子。
而他们自己的马车已经侧翻倒地,马儿也不知去了哪里。
萧云珠唇角一抹得意的笑。
哼。
可不能怪我萧云珠不讲道义。
谁让你刚才欺负本小姐。
萧云珠骑术了得,她轻手轻脚的翻身上马,手里紧紧抓着缰绳,随后取下头上的金簪。
手一扬,狠狠插在马屁股中。
马儿吃痛,一声悲鸣,前蹄高高离地,便要狂奔而去。
萧云珠大笑一声,扭头冲周庭芳娇喝:“哼,敢欺负姑奶奶,姑奶奶让你知道人心险恶!”
然而,下一秒,萧云珠面色一变。
车轮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马儿似发了狂的挣脱缰绳,她死死拽着缰绳,却根本拽不住。
一个上天入地的颠簸,萧云珠一声惨叫,竟直直被甩下马来!
好在她反应敏捷,在被高抛瞬间,一个灵巧的侧身空翻滚落在地。
身子重重的砸在雪地里。
溅起一地雪花。
萧云珠疼得脸色苍白,趴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小姐!”
秋齐大叫一声,连忙跳下马车。
结果道路湿滑,满地的冰棱子,一落地就摔了个屁股蹲。
这回,周庭芳终究没忍住,叉着腰,仰天大笑起来。
周庭芳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放肆的笑声响彻四野。
自从重生以后,周庭芳从没像现在这般开怀。
锦屏本来觉得有些不地道,可一看萧云珠主仆那惨样,又想到萧云珠刚才偷他们马车的嚣张模样,终究是捂嘴低笑起来。
“看吧。萧小姐。我都说了,忘恩负义会有报应的。”周庭芳捂着肚子,笑得前俯后仰,“还真是王八落地,一串又一串啊——”
萧云珠……气哭了……
萧云珠趴在地上,衣裙脏污得不成样子。
此刻她这才看到那马车四个车轱辘下垫着大石块。
难怪刚才她一簪子插进马儿屁股,马车却岿然不动。
萧云珠气急败坏的指着周庭芳骂:“死太监,你卑鄙!你竟然在车轱辘下垫石头!”
“那不是为了防着萧小姐吗。我早已料到,萧小姐是忘恩负义之辈,只是没想到,我好心救萧小姐一命,萧小姐却想偷我的马车,将我和妹妹丢在这冰天雪地里等死!”
说到最后,周庭芳语气转冷。
“萧云珠,你父亲萧老将军草根发家,大字不识,却凭一腔孤勇和义气封侯拜相,受人尊敬。可你呢,不仅任性妄为、草菅人命、骄纵跋扈,甚至还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你也配做萧老将军的女儿?你也担得起‘将门虎女’四个字?”
萧云珠面色一白。
从来没有人敢当着她的面,将她骂得狗血淋头!
萧云珠咬着下唇,恶狠狠的看着他,“你这不是没死吗!再说,前天晚上,若非我手下留情,你早就死了!”
周庭芳却并不说话。
锦屏看出她是生气了。
连忙帮着她收拾一地的残留。
马儿已经不知所踪,只留车架,车里面的东西七仰八翻,暖炉里的炭火被颠了出来,将毯子灼烧出几个洞。
虽不是周庭芳自己的马车,她看着也很是心疼。
锦屏只好帮忙将贵重的值钱东西收起来。
锦屏很是内疚,低声说道:“都怪我。早知道不救他们了。”
周庭芳笑,“哪儿能怪你。谁能想得到世上有这样黑心肠的人。”
锦屏喃喃自语着:“萧小姐…怎么这样呢?”
“有些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不值得深交。”
周庭芳声音不大,萧云珠却听得清楚。
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哪里能容忍别人这样侮辱。
若是这小子骂她几句还好。
偏他说话刻薄,让萧云珠心里好似百爪挠心似的不自在。
“喂!”萧云珠抱着腿坐起来,她咬咬牙,可始终拉不下脸道歉,一张脸憋得清白交错,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这马车本就不是你的!是沈知的!你偷别人马车还有理了?”
“我偷东西,是我的不对。”周庭芳脸上冷冷笑着,“可萧小姐,从头到尾似乎都从没觉得自己不对。”
萧云珠胸脯起伏,一张俏脸气得煞白。
这不男不女的东西,说话怎么比沈知还刻薄?
“萧小姐摇尾乞怜在前,忘恩负义在后,事发以后绝不服软认错。反而理直气壮,声音比我高,说话比我狠。”周庭芳啧啧了两句,哼声一笑,面露鄙夷,“可惜萧小姐外貌如花似玉,内里却是个空空如也的草包。”
“你——”
萧云珠哭了。
她的眼泪像是珍珠一般往下掉。
哭得那叫一个伤心。
“你竟然骂我是草包!我才不是草包!”萧云珠擦着眼泪,哭得抽抽搭搭,好不委屈,“你一个男人,说话如此刻薄,半点怜香惜玉之心都没有!我讨厌你——”
周庭芳翻了个白眼。
“巧了。我也讨厌你——”
锦屏拉了拉周庭芳,叹气,“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周庭芳掸了掸衣袖,余光瞥地上的萧云珠一眼,薄唇一掀。
“晦气。”
锦屏已经收拾好马车里贵重的东西。
马儿跑得不知所踪,他们只能步行进京都。
周庭芳背着行囊正要离开,冷不丁却被一双皓白的手腕扯住了衣角。
萧云珠仰着头,一双杏目里全是晶莹剔透的泪水。
她哭得梨花带雨,分外委屈。
小娘子一身轻薄的衣衫,曲线玲珑,寒风一吹,脸色冻得乌青。
萧云珠冻得瑟瑟发抖,捉住周庭芳的衣角,眼泪不断往下掉。
“我…我错了……我给你道歉成不成……前天晚上我拿箭射你,不过是想吓唬你,没想杀你——”
萧云珠只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委屈过。
周方骂她什么?
草包?
内里空空?
就算是父亲拿鞭子抽她,她也没觉得这般难受过——
周方好毒的一张嘴!
萧云珠“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周庭芳脚上一重,多了一个人形挂件。
萧云珠抱着他的脚,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蹭他,“你算个什么东西?你敢这样对本小姐说话。你了解本小姐吗?你就骂我。我爹娘都没这么骂过我——”
“我都说了,我没想杀你!我要想杀你,你早就没命了!”
“再说,沈知为了你差点动手打我,还不允许我生气了?”
“就算我刚才想偷你的马车,可我也没打算将你留在这里等死。等到了地方,我自然会让人来接你。”
萧云珠哭得满脸都是泪,狠狠抱着周庭芳,“本小姐不许你走,你今天必须给本小姐道歉!本小姐才不是什么脑袋空空的草包!”
周庭芳被她哭得一个头两个大。
这萧小姐好歹是萧家独女,又是金尊玉贵的长大,怎么性情跟个小孩子一般?
周庭芳不理会她,拔腿就要走。
哪知一声萧云珠一声闷哼,脸色一白。
周庭芳见她捂着自己的脚踝,强忍痛苦的模样,终究是没忍住叹口气。
罢了。
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哭成这样模样,周庭芳也觉得自己方才那一番话好像说得是有点重。
她不由缓了脸色,半蹲在地,“怎么了?”
萧云珠委屈巴巴的咬着下唇,啜泣两声,声音软糯:“脚崴了。”
“偷鸡不成蚀把米!活该!”
话虽这样说着,周庭芳却伸手捉住她的脚。
萧云珠脸色一变,连忙抽脚,“你这登徒子想干什么?!”
秋齐也抓着周庭芳的手,一脸的惊魂未定,“喂,臭小子!一码归一码,你不准碰我们家小姐的脚。女子的脚哪儿能轻易碰…何况是你这么个…这么个登徒子!”
周庭芳抬眸看向萧云珠。
那男子眸色幽幽,脸上仍是嬉皮笑脸的模样,却让萧云珠心口一跳。
萧云珠失神,用那双晶莹剔透泛着雾气的眸子望着他。
“你不是自诩潇洒放浪?为何竟也会被规矩二字加以桎梏?”周庭芳放开手,单手撑着膝,半跪在地,脸上似笑非笑,“都说女子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却认为女子的贞洁,从来不在罗裙之下。”
萧云珠愣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怔怔的看着眼前的男子。
她突然发现,这男子好像也没有那一晚看着那么丑。
他五官虽然平平,却有一双好看的眼睛。
脚上一重,那双手又覆在了自己的脚腕上。
萧云珠的脸,“腾”的一下烧得绯红。
她低下头,眸色慌乱,“如果…如果我未来夫家嫌弃我不洁该如何?”
“那是他们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周庭芳的手捉住她的脚踝,萧云珠刚才从马车上摔下来脚崴得厉害,脚背上一片淤血,“其次,这里就我们四个人,不会再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男子温柔缱绻的声音出来。
萧云珠的心口狂跳。
男子的呼吸近在眼前,带着草木香气,如这冰雪天气一样的冷冽又清新。
他垂下眸的时候,睫毛长长。
萧云珠甚至看清楚他脸上那几颗跳跃的雀斑。
原来,长雀斑的人也不是都很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