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盖香车,角落里的松枝香余烟袅袅,香味浅淡。
马车速度不快,晃晃悠悠的行驶在街道之上。
眼看正午,街道上车水马龙,沿途的叫卖声、吆喝声、说话声此起彼伏,天子脚下,繁华无比。
寒冬腊月,街道外依然是寒气入骨,马车内的小几下却燃烧着银丝炭,烧起来半点青烟也没有,反而一股香气浮动。
而此刻,马车内的两人正面面相觑,一片沉默。
马车内很宽大,沈知在左,周庭芳在右,两个人面对面。
空气里,一种无声的压抑和尴尬迅速蔓延。
周庭芳低咳一声。
“沈世子回来了啊?”周庭芳嘿嘿一笑,又摸了摸屁股下柔软的坐垫,“哟,这是又换了一辆马车。”
沉默。
她为什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沈知淡淡瞥过来,脸上似笑非笑,“是啊。托某人的福。”
周庭芳沉默了。
沈知这是打算秋后算账了?
不过,沈知却是高高抛起,轻轻放下。
“你打算去找李观棋?”
周庭芳心头舒出一口气来。
“我已经派人给你家送过口信,但你不在。”
“知道。”沈知声音清清冷冷,“托某人的福,马车被偷,耽误了进城的时间。”
周庭芳唇角的笑冻结。
偷马车这件事…是过不去了是吗?
沈知斜斜的睨她,目光意味深长,“你和李观棋很熟?”
“还行。敲过他几次竹杠。”
沈知唇角微微勾起。
整个人也不复方才的阴沉。
眼底好似瞬间春意融融。
“很好。”沈知懒懒散散的坐着,宽袖如飞,素手掀开车帘,望着外面京都繁华的景象,“别和他走得太近。李家是一摊浑水,小心别溅到自己身上。”
周庭芳总觉得今日的沈知有些怪异。
按照沈知的脾性,自己偷他马车,狠狠坑他一回,这笔账怎么也要明里暗里的讨回来?
眼下为何如此平静?
周庭芳肩膀缩缩,心想还不如直接给她一刀呢。
这样还痛快一些。
“那个……”周庭芳双手撑着软垫,摇晃着双腿,“锦屏已经进了公主府,你知道吧?”
“嗯。”
“怎么打算?”
沈知却望过来,不答反问,“你是如何打算?”
“自然得先把人捞出来。如果这件事真是周家人做的,锦屏此去,凶多吉少。”
“所以你便在公主府门前散播谣言,说公主会杀人灭口?”
“事态紧急,那是我当时唯一能想到救人的法子。安乐公主虽然性情良善,但毕竟是皇族中人,想要一个人人间蒸发,易如反掌。只有这个流言传播开去,安乐公主有所忌惮,锦屏或许才有一线生机。”
沈知盯着她。
目光深邃。
眼底似有暗火燎原。
他的目光那般放肆,毫无顾忌,甚至带着一种凶悍。
周庭芳微微蹙眉,人竟然被逼退往后一靠,声音发紧,“你这样盯着我作甚?”
她呼出一口气,“偷马车这事算我不对。但那也是你坑我在前。”
沈知冷哼一声,“我如何坑你?”
“你那玉佩…漫天要价。”
“我从萧云珠手里救你一命,难道你的命不值千两?”
周庭芳被他气笑,“萧云珠根本就不会杀我。”
沈知耸肩,“可我当时又不能确定。”
周庭芳一时语结。
她只好举手投降,“偷马车和你坑我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我们翻篇。成不?”
不知怎的,听到周庭芳说“我们”二字,沈知忽而心头一荡。
眼前这女子做一身男子装扮,一身粗布褐衣,一张巴掌大的小脸。
她皮肤越来越白净,最开始在云州初见的时候,她还肤色暗黄,一看便是长期营养不良所致。可如今她捂白了一些,肌肤显出白玉般的光泽,唇色也变得红润许多,一双瞳孔幽幽,目光沉静如水。
沈知忽然觉得心头很痒。
他很想伸手揭开眼前这人的面具。
戳穿她所有的谎言。
周修远、周怀恩、周庭芳、周方、周芳。
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你?
沈知胸脯微微起伏,压下心头的思绪万千。
良久,薄唇一掀。
“好,一笔勾销。”
周庭芳抚掌一笑,凑近些许,眸光发亮,“那一千两的欠条…是不是…也可以……”
“想都别想。”沈知脸色淡淡,语气却不容置疑,“与其操心欠条,不如想想怎么救出锦屏姑娘。你不是她的兄长吗,为何看起来不甚着急?”
“着急什么?”周庭芳嬉皮笑脸,素手拨开青帘,“咱们这不是正往公主府去吗?”
沈知眸色忽而一顿,低低发问:“周公子来过京都?”
“我曾为了寻找妹妹,来过京都。也曾去过公主府,见到真正的周修远。”周庭芳扭头,“沈世子莫非都忘了?”
沈知恍然,“原来如此。”
原来。
她一直在撒谎。
她说谎起来,不费吹灰之力。
周方的调查已经有了眉目。
就在他踏入京都的土地之前,周方所有的消息都在一张薄薄的纸上。
周芳,年二十一,通州城丰县葫芦巷张家寡妇。
去年秋天,周小娘子跳水自尽,被捞起来后,半月内迅速与张家和离,和离后马不停蹄一直朝着西北而行。
目标明确。
仿佛……换了个人。
张家婆母曾到处对外宣扬,说这周小娘子自河里捞出来后性情大变,疑似……水鬼附身。
子不语怪力乱神。
这世上当真有如此玄乎的事情。
丰县葫芦巷的寡妇周芳不认识字,可他认识的周方却写得一手好字。
周芳一辈子没出过远门,怎么可能认识周庭芳,又怎么可能如此熟悉京都的道路?
自从开始怀疑周方的身份,沈知便觉眼前一切扑朔迷离都有了答案,所有零碎的线索都逐渐拼凑完整。
他心中渐渐浮现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水鬼……附身吗?
或许是……借尸还魂?
可即便如此,借尸还魂的便一定是周庭芳吗?
又或许是,真正的周庭芳没死?
她只不过是换了装扮。
如今想来,周庭芳能易容成男子模样,那一定也能装扮成其他人的样子!
他甚至不敢去细想那个答案。
这事情太过离奇古怪,前所未有。
他生怕那样美好的期望,不过是黄粱一梦。
“沈世子可想好待会去了公主府,预备怎么捞人?”
沈知望着那双眼睛,忽而又回过神来。
而刚巧,马车晃晃悠悠的停了下来。
沈知起身,衣袍若雪,正要下马车,却又转过身来。
“在这里等着我。”
周庭芳自然不会跑。
锦屏还在公主府内。
只要捏着锦屏,不怕周庭芳乱跑,所有关于周芳的谜团也能慢慢解开。
可沈知就是害怕。
即使是她的一缕魂魄,他也想拼尽全力,将她留在此地。
车外的常乐登时跟上。
沈知却摆摆手,沉声道:“从现在开始,你跟着她。”
常乐了然抱拳,“属下一定好好监视他。”
沈知瞥他一眼。
“我是让你寸步不离的保护她!”
“啊?”常乐恍然之际,那人却已经走入公主府内。
周庭芳趴在车窗外,盯着那人背影远去。
脑子却在不停的盘算。
沈知会用什么理由将锦屏带出来呢?
锦屏名义上是周修远的妾室,无论是回公主府还是回周府,都是名正言顺的事情。
沈知不过一个局外人,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正大光明的借口捞人。
沈知脚下不停,一路走过风雨廊桥、小山流水,堆砌的影壁之后,暖帘掀开,迎面便是沈玉兰站在石阶上,笑吟吟的望向他。
“堂兄。”安乐公主欢快的叫了一声,热情的迎了上来,“你这一年去了哪里,如今好不容易回京,怎么也不提前通知一声?婶母可是一直念叨着你——”
安乐公主见到自己的兄长自然欢喜。
在宣州的时候,沈氏并未分家,不大的院子里住着沈家一众人等,而沈知在一众兄弟姐妹中是最大的孩子,长辈不在家时,都是沈知带着一众小鬼头玩耍。
即使后来沈德平被先帝选中过继,但兄弟姐妹之间的感情,自然非比寻常。
尤其是沈知作为下一辈中的老大,在一群弟弟妹妹中积威甚重。
沈玉兰如今贵为公主,看见沈知,却依然觉得紧张。
这种感觉…甚至比见了父皇还要厉害几分。
父皇小时候可很少打她,毕竟是个姑娘家。
沈知也不打她,也不骂她,但他那冷嗖嗖的眼神瞥过来,再是混世魔王也得安分下来。
沈知略略行礼,沈玉兰哪里敢接沈知的礼,连忙侧身一让,语气调皮:“大哥,你要有什么事情,你便直说。你这样我心中不安——”
沈知面色不变,“你已贵为公主,我为臣下,礼不可废。”
沈玉兰低咳一声,见他一身风尘仆仆,不免疑惑:“兄长这是刚从外面回来?”
“嗯。”沈知瞥向沈玉兰,“多日不见母亲,怕她气恼。所以先到你这里讨个物件寻她开心。”
“原来是这样。”沈玉兰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笑着说道,“确实应该如此。你走了多久,婶母便挂念你多久。就是不知堂兄要什么?我这儿虽然好东西多的是,可哪件大堂兄看得上眼?若有看上的,尽管拿去。”
“我记得上次母亲说你在宣州买的白茶如银似雪,毫香清鲜,清淡回甘。”
“白牡丹!”沈玉兰轻轻柔柔的笑,“大兄好眼光,那白牡丹绿叶夹银白色毫心,形似花朵,冲泡后绿叶拖着嫩芽,宛如蓓蕾初放,故而叫白牡丹。这茶不仅形态优美,味道更是恬淡高雅,加之又是从宣州那边来的,怕是最合婶母心意。我让紫苏去取来,包装精美一些,定能讨婶母欢喜。”
沈玉兰连忙招呼丫鬟去取茶。
“大兄,你稍坐片刻。”
沈知走进屋内,四下打量,复又坐下。
他手指轻轻敲击椅子扶手,似无意问起:“对了,听说今日你公主府很热闹?”
沈玉兰坐在他身侧,笑得勉强,“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了大堂兄。”
“说来听听。”
沈玉兰却望着他,“大堂兄听见什么风言风语了?”
沈知浅浅一笑,似全然不在意,“京都传言,驸马爷最宠爱的锦夫人回来了,如今正在你的公主府内。而且…老百姓们还在猜,你什么时候会杀人灭口?”
“杀人灭口?!”沈玉兰面色微微一白,捂住胸口,“此话…如何说起?”
沈知无论在哪儿,都是一副懒散闲适的模样。
他斜斜的坐在那儿,言谈之间,很是随意。
“公主可曾听过一首词?”
“但闻其详。”
“花前月下暂相逢。苦恨阻从容。何况酒醒梦断,花谢月朦胧。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此时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
沈玉兰看他一眼,笑得苦涩,有些委屈:“大兄今日是来看我笑话的?”
“怎会。”沈知换了一个姿势,“你是沈家这一辈里最温顺良善的一个。你从小胆子就小,莫说杀人,杀只鸡你都不敢。只是市井之中流言纷纷,公主不得不防。”
沈玉兰面色稍缓,坐直背脊,像是小女孩一般捉着沈知的衣袖,柔柔的笑:“我就知道大堂哥对我好。”
沈知轻轻捏了捏沈玉兰的手,“锦夫人…她人呢?”
沈玉兰对着自己娘家人,自然也是毫无防备。
曾经一脸天真单纯的沈玉兰,如今眉梢之间,难免添上一抹愁绪。
沈玉兰唉声叹气,“被驸马接走了。”
说到这里,沈玉兰眼中沾了雾气。
“大堂兄,你说…驸马会不会听信了流言,也认为我是那样心狠手辣之人?那女子不过刚进我公主府,驸马就闻讯从周家赶回来,说什么锦屏对他有救命之恩,君舅和君姑也着急见她一面,十分强势将人带走——”
沈玉兰轻咬下唇,模样委屈,“难道我沈玉兰在周家人心中便如此不堪吗?”
沈知一愣,“周修远平日不住在这里?”
“这几天君姑身体不太好,他便回周府了。”沈玉兰眸色切切。
“堂兄曾和驸马在国子监同窗两年,可知他和这位锦夫人的前尘旧事?”
沈知低咳一声,“略知一些。但国子监后,我和怀恩一个天南一个地北,联系并不多。”
见沈玉兰眉宇恹恹,沈知拍拍她的肩膀,“不必担心。你是公主,一个妾室,动摇不了你半分地位。”
沈玉兰苦笑。
她是公主。
可那又如何?
难道公主就能命令驸马爱上自己?
“或许周怀恩所说并非有假。这位锦夫人身份特殊,在西北云州曾救过怀恩性命,如今完好无缺的回来,周老爷和周夫人自然是想亲自见见她,感谢救命之恩。”
沈玉兰勉强一笑,“是啊。若是这样…反而更棘手。”
白牡丹已经取了过来,沈知命手下人接过,遂站起身来。
“不必杞人忧天。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你贵为公主,不必为一个妾室慌了阵脚。”
这种后宅之事,即使沈玉兰心中六神无主,却也不好拉着沈知询问。
她见沈知要走,连忙起身,“堂兄这便要走了吗?”
“该回去了。”沈知浅浅一笑,丰神俊朗,“母亲该挂念了。”
“也是。你从去年开春离开以后,就一直消失不见。婶母气得嘴上都起了燎泡,逮着我们这些小辈就骂你,你这次回去可得好好认罪请安。”
沈知笑道:“母亲性子急。平时你多劝着点。”
“这次我可帮不了你。”沈玉兰捉住沈知的衣袖,压低声音,“自从你和许家小姐退婚后,就天南地北的往外跑。婶母很是生气。前两个月,她又是组织赏菊、又是赏梅、又是弄诗会,把全京都待字闺中的姑娘们都相看了一遍。可就等着你回去,将你按住成亲呢。”
沈知笑笑,不置可否,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沈玉兰叹气。
这个大堂兄,如今二十有二,却始终不肯成亲。
整个京都,谁人都奈何不了他。
也难怪婶母着急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