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沈知离开,屋内只剩下李观棋和周庭芳两人。
周庭芳懒散的打了一个哈欠,随后一屁股坐到逍遥椅中,椅子前后晃动,吱呀吱呀。
小娘子衣袖带风,一脸恬静。
李观棋方才便坐在那把椅子里。
此刻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仿佛沾染上了属于周芳的味道。
周庭芳双手悠闲的抱胸,翘着二郎腿,看向李观棋,“李公子,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李观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随后放在桌上。
“本来刚才见了周娘子一面就打算离开。谁知走到半路忽然想起还有一份最重要的礼物没有送给你。”
周庭芳轻笑一声,“李公子不打招呼,悄悄闯入我的闺房,就是为了给我送礼?”
李观棋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推。
那张纸条便到了周庭芳眼底。
“这份礼物,周娘子一定喜欢。”
周庭芳坐起身来,正要抽开那纸条,手却被人轻轻按住。
抬眸,她看见李观棋那双幽黑深沉的眸子。
他似乎很爱笑。
无论什么情况,他脸上永远都是那副懒洋洋的笑容。
就好似他在这世间游刃有余。
“周娘子,我的这份礼物可不是白送。”
周庭芳一挑眉,“要不我先验验货?”
“不用验。我可以告诉你,沈世子对陛下说他在西北遭人暗算,陛下震怒,命内伺官查出了九家和沈世子所谓射中他的箭簇一模一样的人户。而据我所知,沈世子告诉周娘子的,只有八家。”
周庭芳面色微微一变。
“瞧方才周娘子和沈鹤卿关系好转,你们二人之前在西北还是针锋相对,为何到了京都,周娘子反而放下戒心,全心全意的信任沈鹤卿了呢?”
李观棋一双眼睛幽黑,“也是。沈世子为了周娘子,连欺君之罪都敢犯。我若是周娘子,也一定十分感动。”
周庭芳面色微沉,“李公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李观棋松了手,脸上笑意不减,“别相信沈知。相信我。”
周庭芳只觉得拿在手上的这张薄薄的纸条,有千斤重。
沈知为何刻意隐瞒一家?
他隐瞒的那一家,又是谁?
这一刻,周庭芳一度没有勇气打开。
周庭芳语气嘲弄,“王世子倒是对李公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周庭芳不曾对李观棋说过这些。
而沈知和陛下之间的私密,后宫定然不敢流传。
也就是说,李观棋知道的这一切,都是施明澈告诉他的。
施明澈这个大嘴巴!
“毕竟我曾经教过王世子使剑,算是他半个老师。比起沈知,他自然更信任我。”
周庭芳抿唇。
似乎没拿定主意,要不要打开看看。
李观棋语气苦涩,叹一口气,“原来沈世子在周娘子心中如此重要。竟然让周娘子连面对的勇气都没有。”
那人抬起双眸。
小娘子的眼睛很亮。
像是藏着一团暗火。
“是沈玉兰吗?”
李观棋唇角的笑容,登时一寸寸凝结。
周庭芳淡淡一笑,“果然是她。”
李观棋顿了半晌,眼中难掩惊艳之色,“周娘子…当真敏锐非凡。”
这世间,怕是再也找不出比周芳更聪明的女人。
“不难猜。沈知既然不肯让我知道,那必然是想藏着这个人。而秦大奶奶之死和周家牵扯不清,能让沈知忌惮且甘心帮忙掩藏的,只有安乐公主一人。”
李观棋直勾勾的盯着周庭芳的脸。
“周娘子……看起来……似乎并不怎么伤心。”
周庭芳转过头来,瞳孔幽幽,语气含笑:“我心如铁。这世间能伤到我的人或事,已经没有。”
李观棋忽的心脏一疼。
仿佛被人狠狠揪了起来。
周芳她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能无谓的说出这样绝情的话语。
李观棋忽然不喜欢这样执着的周芳。
慧极必伤啊。
这样的人,往往要吃尽苦头才知道回头。
“周娘子,秦大奶奶的仇…你非报不可吗?”
周庭芳笑笑,没说话。
脸色却显得坚毅。
“你和秦大奶奶到底有什么渊源。她就值得你这般奋不顾身?”
“她于我有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李观棋忽而诡异一笑,“周娘子…不会秦大奶奶借尸还魂了吧?”
周庭芳瞳孔微缩。
半晌才平静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周娘子,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是个奇怪的人。”
“哪里奇怪。”
“无处不奇怪。你的才学、你的为人处世、你的放浪,你和世间的格格不入。”
周庭芳勾唇,笑得嘲弄。
“还有,你既然是葫芦巷的寡妇周芳,又如何练得一手好字,如何识得我的祖传宝剑,又是如何认得上阳郡的李家?”
李观棋语速很慢,“传闻,周小娘子曾被婆母逼得跳河自尽。醒来后便火速和张家和离,毫不犹豫的赶去西北寻找那位锦夫人。”
周庭芳的心脏,猛地漏了一拍。
李观棋……太过敏锐。
他居然能从一堆乱麻之中理清思路,甚至找到真相,实在是让人害怕。
“所以我猜测,或许真正的周娘子已经死了。而老师,不知是何处的孤魂野鬼上了周娘子的身。”
周庭芳慢慢勾唇一笑。
“李公子,你推测得很好。下次别推测了。”
李观棋无所谓的笑笑,似乎并不奇怪周庭芳的否认。
“周娘子,我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说,你是谁,你是人是鬼,你长什么模样,我李观棋并不介意。”
“我心悦周娘子,只是因为你是你。”
“刚才我说想娶周娘子为妻,并非气话,更非妄言。”
李观棋的眼睛一闪一闪,暗光浮动。
“若我豁出去替周娘子报仇,周娘子能否考虑与我的婚事?”
“好啊。”
周庭芳一脸平静。
李观棋却有些懵,“什么?”
“你说你要帮我报仇,要我以身相许,我答应了。”
李观棋一字一句的纠正她,“不对。我不要求周娘子以身相许,也并非是要挟恩求报。我只是希望周娘子能够考虑——”
“可以。”
李观棋仍然很懵。
“你是…答应了?”
“对啊。”周庭芳浅浅一笑,小娘子的瞳孔幽幽,好似幽魂,“你没听错。这门亲事,我同意了。”
李观棋蓦的站了起来。
一脸不可思议。
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巨大的狂喜后,不过片刻,李观棋又瞬间冷静。
怎么忘了,眼前这小娘子是周芳!
这天下最桀骜不驯的女人。
她怎会轻易答应他的求婚。
李观棋因为周庭芳答应得太过痛快,反而觉得不安。
“周娘子,莫要戏弄我。我已经当真。”
“没戏弄你。嫁谁都是嫁。为什么不选一个最有权有势的。你李家的权势,我看得上。”
李观棋坐下,如坐针毡,一脸苦笑,“周娘子倒是很坦率。”
“我没什么问题。但是李公子你可能得回去问问父母。毕竟婚姻大事,必须父母点头同意。你也知道,我一个寡妇,又是和离出身,可能不是你父母中意的儿媳人选。所以我们两这件事成或不成,不在于我,而在于你。”
是了。
李观棋忽然明白了。
他转而一笑,眸色朗朗,“原来周娘子是在这里等着我。”
周庭芳挑眉。
“你料定我爹娘不会同意这门亲事。因此才答应得如此痛快。周娘子这样戏耍在下,实在是不厚道。”
周庭芳笑,“不是李公子先戏耍于我的吗?”
李观棋却一脸正色,“我要如何才能让周娘子相信我对你从无戏言?”
“不必。我这个人薄情寡性,没有真心可言。我奉劝李公子别在我这阴沟里翻船。”
“巧了,我这人向来不爱听忠言。我只问周娘子一句,若我说服爹娘,你可愿意嫁我为妻?”
周庭芳平静的笑,“不若你先上门提亲试试,看我会不会拒绝?”
李观棋蓦的起身。
背后那人躺在逍遥椅中,脸上含笑,望着他的背影。
“无论我爹娘同不同意你我之事,周娘子若是有难,微之但凭差遣。”
周庭芳微微坐起,眼睛一亮,“说起来我或许当真有需要李公子帮忙的地方。就是你刚才说要娶我,眼下我再开口,显得有些尴尬。”
李观棋被她气笑。
“周娘子不必如此。我知道周娘子向来脸皮很厚。”
周庭芳抚掌一笑,“微之真乃我生平知己!”
“若有需要,去赵记当铺。自会有人联系我。”
周庭芳冲他背影一挥手,“那就多谢李公子了。”
李观棋忍住唇角的笑。
罢了。
他这条鱼儿已经上钩,已经没有挣脱的余地。
“成亲?知己?”
当沈知听到常乐回禀内容时,常乐明显感觉到空气骤然变得凉飕飕的。
男子的笑阴恻恻的,表情仿佛要吃人,“你再说一遍。你是说…柔嘉县主答应了李观棋的求婚,并且要去见李观棋的父母?”
常乐硬着头皮,迎着沈知杀人的目光继续说道:“爷,属下隔得远,或许听得并不真切。只隐约听见说什么见父母、成亲、同意之类的字眼。”
沈知脸上杀意腾腾。
好,好,好。
他刚确定了周庭芳的身份,这么快就有人来摘桃子了?
上一次,他就因为各种原因和周庭芳擦肩而过。
这一次,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再重蹈覆辙。
他沈知,绝对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到两次!
眼见沈知面色阴沉的往回走,常乐急忙劝道:“世子爷,您冷静。”
沈知充耳不闻,继续往前走。
常乐只好在他面前,拦住他。
“世子爷,今日周娘子大宴宾客,若您和李公子此刻闹起来,周娘子怕是再没有脸面在京都呆下去。”
沈知冷冷瞥他一眼。
常乐继续说道:“更何况周娘子性情桀骜不驯,不像是轻易会答应求亲之人。”
“退一万步说,李公子的婚事也并非他一人说了算。李家乃上阳郡百年望族,李家家主不会同意李公子迎娶县主的。这门婚事,道阻且长。中间有世子爷发力的地方。”
沈知脸色阴沉,继续往前走。
常乐只好使出杀手锏,“殿下。王妃娘娘还在前厅。”
终于,沈知脚下一顿。
“您若是真对周娘子有那份心思,就不该在这个时候将事情闹大。毕竟……王妃娘娘正看着呢。若她就此不喜周娘子,您将来为难的不是自己吗?”
果然,沈知面色稍缓。
常乐再一剂猛药。
“如今周娘子开门立院,家中再不像从前宫里那样戒备森严。世子爷若是想来寻周娘子,大可晚上夜深人静时翻墙一叙。”
沈知神色松动。
如今周庭芳已经搬出皇宫,今日他又在这院子里走了好几遭,也算是轻车熟路。
若是能人约黄昏后,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他抬起手,重重的拍在常乐的肩头。
“常侍卫啊。你胡说得很好。下次别说了。”
知道沈知这是听进去了,常乐一喜。
沈知调转方向,朝着大门走去。
常乐不解,“世子爷不去前厅相看姑娘吗?王妃娘娘今日可是特意交代过,一定让您看看各家的姑娘小姐们。”
“看什么姑娘。刚才不是已经相看过了吗。”
常乐一愣。
随后才反应过来。
世子爷刚才不是去见周娘子了吗。
果然。
自家爷对周娘子就是念念不忘。
常乐也是想不明白。
周娘子虽说有几分才气,可是到底嫁过人,又和离过,模样也是一般。
更别提那比男子还要桀骜狂傲几分的性情。
不过,世子爷喜欢的,定然错不了。
常乐不再胡思乱想,连忙抬脚跟上。
许是没能再见到周娘子,而那李观棋的马车又迟迟没有离开,沈知始终面色不虞,眉宇似裹挟着狂风暴雨。
常乐只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
果然,铁树开花都是阴晴不定。
更别说世子爷这种万年成精的铁树。
沈知一上马车就看见被捆得如同粽子一般的萧云珠。
萧云珠还昏睡着。
沈知掀开车帘,沉声问道:“她怎么在马车里?”
“周娘子让属下放到您马车之中,说您自会处理。”
沈知冷笑,“常乐,你是她周芳的属下,还是我沈知的属下?”
常乐面色一变,“卑职惶恐。”
罢罢罢,自家世子爷情路不顺,这是心中有火啊。
可怜了这位萧小姐,怕是撞到自家爷的枪口上。
果然很快,萧云珠嘤咛一声,慢悠悠转醒,睁开双眸。
“世子……”萧云珠察觉自己被五花大绑着,又忽而回忆起先前那一幕,不可思议道,“你竟然帮着那个寡妇将我打晕!沈世子,你疯了吗?!”
沈知心情很不好。
一想到周庭芳和李观棋两个人,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他内心就一片火急火燎。
连带着本就看不顺眼的萧云珠,此刻瞧着更厌烦。
沈知冷斥一声,毫不留情:“闭嘴!”
萧云珠咬唇,双眸浮起泪水,“沈世子,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我对你一片痴心,绝对不会害你!那周芳有什么好的,值得你为了她百般遮掩?”
“一片痴心?”沈知心烦意乱,说话也更不客气,“你对我痴心,我就要回报你,萧小姐是这个意思吗?”
萧云珠被他问得一愣,只觉得眼前的沈知是前所未有的陌生。
她脸上满是委屈的泪水,“我什么时候要你回报过!这些事,我都是心甘情愿!那个周芳来历不明,时男时女,满口谎话,辱你名声,将你玩弄在股掌之间。你为何偏偏视而不见?”
“辱我名声?”沈知浅浅一笑,“周娘子如何辱我名声?”
“她……”萧云珠瞪大杏眸,“她到处说你是个断袖,这难道不是污蔑?世子爷难道不知自从你和许婉清退婚以后,京都本就流言汹汹,如今她上下嘴皮子一张,便能将你推入万丈深渊之中!”
沈知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勾唇,眼中一抹肆虐的玩味。
男人的声音低低的。
有得意,有放肆,有释然。
“谁说……这是污蔑了?”
萧云珠蓦的愣在那里。
那张娇俏的脸上,泪水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