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惠风和畅,新芽吐蕊。
京都的春日,悄无声息的降临。
京都近郊的某个庄园中,阡陌纵横,屋舍鳞次栉比,春日桃花先开,娇娇一朵,含苞待放。
放眼望去,数十辆马车停放在村舍入口,河边却已经陆陆续续搭起了白色帐子,宛若星星点点的白花,开放在绿色的原野之上。
河水之中,赫然一辆水车转动,哗哗作响。
而河边早已被奴仆们布置一番,鲜花、水果、蔬菜、美酒、杯盏、小几,流水泱泱,典雅十足。
今日,是京都士子们组织的诗会。
由江潮生领头,国子监的数位老师,以及春闱即将下场的权贵士子。
人数不多,大约只有二三十人,彼此都认识。
这样的圈内诗会,在京都里格外流行。
妇人们有什么春日宴、梅花宴。
儿郎们便做诗会、游湖、踏青、登山,彼此结交,以文会友,不失雅兴。
这一大早,周庭芳便扮做清秀小厮的模样,弓背敛眉,形影不离的跟在沈知身后。
周庭芳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一招适得其反。
所到之处,沈知犹如众星捧月,所有人前来行礼问安时,那视线都会若有若无的打量过她的脸。
然后用一种了然的目光,含笑而对。
沈知虽说只是个世子,但这个世子却含量极重。
谁不知即使殿下已经过继给天家,但骨子里一直念着血脉亲情,太后仁慈,也不曾叫殿下彻底断了和宣州沈家的来往。
自从殿下登基后,宣州沈德康这一家,可谓是风头无量。
不过此刻周庭芳也明白过来。
好像适得其反,这些人将她当做沈知的娈童了!
是啊。
这些天京都关于沈知断xiu的传闻卷土重来,不仅在贵妇圈子里广为流传,据说就连陛下都知道了此事。
说来也怪萧云珠那个大嘴巴,就因自己追不上沈知,便到处诋毁沈知。
也真是无妄之灾。
周庭芳再看这些人的眼神,总觉得不对味。
她压低声音对沈知说道:“早知如此,我今日就应该化得黑一些,壮硕一些。”
沈知瞥她一眼。
小娘子白白净净的,经过这半年调养,肌肤比从前更加水润,身段也愈发丰盈。
“不必。现在这样就很好。”
“要不要解释一下?”
“不用。”
“再这样下去,很快就会有人往你房里塞年轻俊秀的男子。”
沈知勾唇一笑,“那就来多少收多少。刚好我府里缺小厮干活。”
周庭芳瞪他一眼,却也提醒他,“别玩得过火。窦王妃年纪大了,禁不起你这样激。你根本不知京都那些贵妇们的嘴有多尖酸刻薄。前几天我参加春日宴,就有两个不长眼的,明里暗里的嘲笑窦王妃,说她很快就有很多干儿子,险些没将窦王妃气哭。”
一提到窦王妃,沈知微微抿唇,没说话。
“你若是当真不想现在就成亲,大可以跟窦王妃说清楚。窦王妃生性豁达,也并非拘泥世俗之辈,未必会压着你娶妻。”
“知道了。”沈知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却没有反驳,“我会找个时间跟她说清楚。”
两个人朝着最大的帐子走去。
草地幽幽,河水颤颤,微风轻拂,周庭芳心中渐渐安宁。
然而,这样的安宁只持续了片刻。
因为她看见了一张熟面孔。
——李观棋。
今日他着一身宝蓝色云纹团花湖绸,头上一支简单到极致的黄杨木簪子,犹如山间爽朗的风,简单素雅。
“沈世子。”
李观棋横在两人面前,淡淡开口。
周庭芳立刻低下头去,盯着自己鞋面。
沈知微微颔首,“李公子。这还有几日就要春闱,怎么李公子还兴趣参加江大人的诗会?”
“本不想来的,只是偶然听闻沈世子要来,在下便也来凑个热闹。”
“哦。李公子当真是清闲。”
“沈世子上次送给我爹娘的画册已经收到,很是感谢。”李观棋脸上笑吟吟的,“所以投桃报李,我也为沈世子准备了一份画册。”
画册?
周庭芳不由竖着耳朵,听得很是认真。
沈知冷笑道:“不必。这种画册,我家多如牛毛,李公子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李观棋却道:“不一样。沈世子送给我爹娘京都各大待字闺中的姑娘图册,这份恩情,在下没齿难忘。我也投其所好,送沈世子一本八仙楼里所有男子的出浴图册。”
李观棋眸色深深,嘴角藏笑,语气难掩机锋,“沈世子不必言谢。”
八仙楼…男子…出浴图……
好…歹毒的…李观棋。
周庭芳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李观棋似乎这才注意到沈知身边跟着的那矮瘦小厮,他循声望去,眸色一顿,忽而一喜,“周——公子。”
周庭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抱拳行礼:“奴才周一见过李公子。”
李观棋一脸喜色,连连点头,又瞥一眼沈知,才道:“好俊俏的小厮。”
周庭芳低咳一声,“公子谬赞。”
“我从不假客气。”李观棋压低声音,脸上难掩笑意,“周娘子无论是荆钗布裙,还是一身绫罗,亦或是最寻常的小厮装扮,皆各有风情倾国倾城。”
周庭芳唇角抽抽。
“你什么时候瞎的。”
“你什么时候瞎的。”
一前一后,两道声音,不约而同。
周庭芳和沈知对视一眼。
沈知冷哼一声,“京都都传李公子清风霁月,没想到拍马屁的功夫却是一流。”
李观棋直直盯着周庭芳,脸上笑意更深,一双眼睛分外温柔多情。
“或许在沈世子眼底,周娘子姿色平平,与许婉清、萧云珠等名门贵女不可同日而语。但在李某眼里,周娘子国色天香,满京都的贵女攒起来都不如周娘子一根手指头。”
周庭芳知道李观棋茶,但没想到他能这么茶。
她自觉不是李观棋对手,索性闭上嘴巴当锯嘴葫芦。
倒是沈知面色铁青,“李观棋,你堂堂七尺男儿,为何要学长舌妇人搬弄是非挑拨离间。”
李观棋很是无辜,“这一切都是我真心之言。谈何搬弄是非挑拨离间。再说,周娘子和沈世子毫无关系纠葛,我又为何要挑拨你二人之间关系?”
“谁说我和周娘子毫无关系?”
沈知顺手顺势牵着周庭芳的手,两个人双手紧握大步流星,行走于众人面前。
周庭芳面如死灰。
完了。
这次沈知断袖的名声彻底洗不清了。
她只能低着头,无视周遭人那打量的好奇目光。
沈知指了指他长几之后,“你站我身后。”
周庭芳无奈的笑,“你何至于为了跟李观棋斗气而败坏自己的名声。”
沈知不回答,只招手叫来常乐,“去。你去把李观棋马车上四个车轱辘全都给我卸下来,我让他今天走着回去。”
周庭芳听得无可奈何。
不愧是沈知。
这心眼够黑。
睚眦必报。
而远处,一辆马车晃悠悠的停在那官道之上,江潮生和周修远一前一后从马车内钻出来。
周修远一下车就一脸惊色,蹙眉望向江潮生,“子野,不是你说…要我帮你的一个小忙?为何这里如此多人?”
江潮生笑道:“老师,本是你我二人,可不知怎么就走漏了消息,昔日国子监的老师好友全都闻风而动。我们商议着好久不见老师,这次一定要和老师好好叙旧,一醉方休才是。”
“这如何使得。”周修远脚步往后退,心中却已经盘算着如何离开,那江潮平却已经冲着众人远远招手,呼朋唤友,“祭酒大人、桂舟、清远,快,我老师来了——”
一声呼唤,众人已经热情的围了上来。
“怀恩,好久不见,你如今娶了公主,成了驸马,也不见你忙碌公事,怎的反而如今学那妇人深居简出起来?”
“怀恩,快快入座,我们都等了你许久。”
“听闻你前年在西北被贼人所害,伤了脑子,好多事情都记不清,那你可记得眼前这位?”
有人遥遥一指。
那里坐着一深色衣袍的鹤发老者,头上带着逍遥巾,一身读书人的装扮,手持羽毛扇,面上带笑,眼中精光闪闪。
周修远连忙上前,拱手行礼:“老师。”
有人立刻笑道:“谁说状元爷伤了脑袋?这不是还认识我们的祭酒大人吗。可见怀恩定是在戏弄咱们,他哪儿是什么失忆,分明是娶了公主,不屑跟咱们玩啦。”
众人善意哄笑,却让周修远红了脸,不知如何应对,只弓着身子不住讨饶:“诸位,饶了在下吧。在西北的时候,那贼子击中我的头部,险些打断我的双腿,我是死里逃生才回了京都。诸位都是修远从前的同窗好友,修远看各位都是十分眼熟,却记不清名字。还请诸位且原谅则个。”
周修远作揖讨饶,只恨不得立刻逃离现场,若早知江潮生约了这许多人来,他决计不会心软前来。
人潮中,江潮生抓住他的手腕,将他带到一处安坐,笑道:“老师不必紧张,您两年没有抛头露面,这些人怀念您当年风采,心中也是十分挂念,因此行事浪荡了些。您别介意。”
周修远擦了擦额前的汗,有些如坐针毡,可又不想露了怯,只能硬着头皮道:“哪里哪里。是我久不出来走动,劳旧友们挂念。”
而祭酒荀敬摇晃着手里的羽毛扇,不住的瞥来,面露关切之色,“怀恩,你当真失忆了?前年你从西北回来时我曾登门拜访,你父亲说你病得下不来床,我只匆匆一瞥便离开,后来你又娶了公主殿下,为师实在不好上门打搅。如今你身体如何?”
周修远连忙道:“身体无碍。只是脑子和手受了伤。忘了许多前尘往事。”
“你的手…伤得严重否?可还能写字?”
周修远无奈的笑,“能。但腕力虚浮,字迹和从前判若两人。”
荀祭酒脸上大痛,“可恨!可恨!到底是谁人下这样的毒手?!”
“学生在西北为官时,扩商路、抚民生、平盗匪,虽然安守一方,却也惹下不少仇敌。加之学生升迁过快,有人眼红,不足为奇。怪只怪,学生运气太差,偏遇上这种事情。”
见周修远脸上一股落寞,又联想他这两年深居简出躲避流言,荀祭酒心痛得无以复加。
这可是他门下最为聪明最有前途的学生啊!
“无妨。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好歹命算是保住了。”
周修远叹口气,“如今我也只是为爹娘妻子而活。”
荀祭酒点头,“好好好。困境时不卑不亢,逆境泰然,你定还有一飞冲天的时候!”
“那就借老师吉言。”
周修远这边应付完祭酒,余光察觉到一道炽烈的目光。
一扭头。
他看见了沈知。
周修远脸上惊慌一闪而过,连忙一拱手,“沈世子。”
沈知脸上笑得温和,“驸马。”
两人只简单打过招呼后,沈知便移开视线。
周修远察言观色,见沈知身后有一清秀小厮紧紧跟随,又察觉周遭气氛略有古怪,便问江潮生:“沈世子身后那人是谁?为何诸位大人目光异样?”
江潮生忍不住看那人几眼。
从他刚才入场,就察觉到这小厮有意无意的看他好几眼。
他心中异样,压低声音说道:“许是小厮随从吧。”
倒是身边另一位年轻男子一脸深意的笑容,“那位啊…怕是沈世子的新晋男宠。”
周修远吓了一跳,“沈世子如何会有男宠?”
“怀恩君有所不知。据说沈世子亲口向萧家姑娘承认,说他有男风之癖。这几日沈世子时常出入西城的八仙楼,与那里的一众象姑举止亲密,又豪掷千金为头牌赎身,此事在京都之中闹得沸沸扬扬。只是没想到…沈世子换人换得这般殷勤…”
周修远神色复杂的看了沈知一眼。
心中却是信了个十成。
想当年,沈知就曾夜探周府,甚至半夜爬到他的床上。
由此观之,沈知对周庭芳怕是有着不可告人的心思。
可沈知并不知周庭芳是女儿身,可见沈知这好男风之名并非空穴来风。
周修远不觉恶心。
心中越发坚定从此以后远离沈知。
“怀恩君。”
又有一张陌生的脸孔凑了上来。
这里的人少有叫他驸马,更多的人叫他怀恩。
那人高举酒杯,遥遥相对,“怀恩君,四年前翰林院一别,别来无恙?”
周修远不认识此人,略有无措,身边江潮生立刻在他耳边提醒,“此人是叶思齐。当年同您一届,屈居榜眼。”
周修远立刻举杯,“叶大人有礼。”
“听闻怀恩君在西北干了一番大事业,回京路上又被奸人所害,我忧心至极,只恨不得飞回京都。如今见怀恩君并无大恙,我心甚慰。如今我也调任回京,任承直郎一职,你我同在京都,日后少不得打交道,可有麻烦怀恩君的地方,还请怀恩君不要嫌弃。”
原来是个示好的。
周修远连忙道:“哪里哪里。”
一番应付,周修远已很是疲累。
应酬一事本就不是他擅长之事,更何况他在寺庙呆了十年,鲜少有需他迎来送往的时候,此时坐在人群之中,更是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刻打道回府。
“说起来,怀恩君当年可是我大魏朝最年轻的四品官员,这还得益于怀恩君那天车设计图纸。”
有一带着襦巾的中年男子手持酒杯,一脸友善笑意的望着周修远,“怀恩兄当真是惊才绝艳,竟能想到天车一物,如今我国南方河边到处都是天车,大大缓解了农户们的用水情况,也减少因为抢水发生的械斗。怀恩君此举,功在千秋万代啊——”
众人又是一阵恭维声。
周修远连忙站起来,“不敢,不敢,诸位谬赞。”
此刻,忽而听到沈知道:“我看今日这河边就有天车,能将河里的水提起来灌溉,真是奇思妙想。只是个中什么原理,我却不清楚。不如请怀恩君给大家讲讲,这天车到底是怎么发明出来的?”
沈知举杯,言笑晏晏。
立刻有众人附和。
“是啊。怀恩君,你当年是如何想到制作天车?这其中原理又是什么?”
“这远处便有一架天车,不若请怀恩君就为众人讲解一番?”
“怀恩君,这天车能否同等放大,将一座巨型天车立于黄河之边,如此便能惠泽更多百姓?”
“怀恩君,这天车除了取水,能不能有其他用途?比如雨季河水泛滥之时,用大量天车提水转移,如此就能让下游百姓不受洪涝之苦。”
众所周知,当年周修远便是凭借一纸天车图纸才让陛下破格提拔为四品大员。
从六品翰林院编纂到知州,这一步换了其他人,至少得走十年。
可谓是一步登天。
因此沈知一提,所有人都放下了酒杯,转而全都一脸期待的望向周修远。
周修远脸上的笑容瞬间顿住。
他肩线绷紧,下唇轻抿,显出几分紧张来。
“诸位。”周修远声音发紧,机械的重复那一番在脑海里演练过无数次的说辞,“我在西北受了伤,被贼人击中后脑勺,莫说前尘往事,就连曾经读过的书都不记得——”
果然。
周修远看到人群中有人一脸将信将疑。
有怀疑、有疑惑、有同情、有幸灾乐祸。
周修远心跳如鼓,在一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缓缓坐下。
沈知一声轻笑,目光直逼周修远,“怀恩,你别是嫌弃昔日的同窗好友,不肯倾囊相授吧?想你当年在国子监,对待朋友最为热情,从不藏私。怎么如今娶了公主,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不等周修远回答,沈知抢白道:“咦,说起来换了个人,诸位好好瞧瞧怀恩君,有没有觉得他好像真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周修远后背忽的一凉。
沈知一席话,所有人都盯着周修远。
周修远额前,一滴冷汗缓缓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