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的马车刚刚驶回别院大门,便见江潮生身着一身深色的常服,带着两个心腹等在门口。
江潮生一看见沈知就冲上前来质问:“沈世子,你上次气得我老师险些病重,如今京都流言纷纷,你准备何时登门向我老师道歉?”
“江大人今日是来兴师问罪的?”沈知居高临下一瞥江潮生,似乎全然不将他的愤怒不放在眼里,“我质疑周修远合情合理,你老师尚未跳脚,你又何必急着出头?”
“我老师淡泊名利,不将这些事放在心上。可我作为他的学生,理应为他讨回公道。”
沈知冷声一笑,“江大人不怕丢人就继续在我大门前说道。反正届时丢脸的人也不会是我!”
江潮生迟疑片刻,跟着沈知踏入大门。
那门房的两个小厮目睹全程后颇有些心惊胆战。
“天菩萨。这江大人还真是毅力可嘉,这几日每天都来堵我们世子爷,今儿个可算让他给遇着了。”
另一瘦高小厮道:“瞧江大人这怒气冲冲的模样,像是来找咱们世子爷兴师问罪的?”
“这江大人还真是疯了。为了他老师,这样惹恼咱们世子爷,怕是将来没好果子吃。”
“说起来,你没听说这几日京都的流言吗?”
“什么流言?”
那人谨慎的压低声音,“都在说…那位状元驸马爷其实两年前就死在西北,后被那边的孤魂野鬼夺了舍,这才判若两人,莫说从前的老师同窗,就连什么读书作诗全不会啦。”
身边那人唬了一跳,“别乱说!什么鬼啊神啊的,当心主子们听到!王妃娘娘可最是忌讳这些东西,小心拔了你舌头!”
那人连忙打着哈哈带过,“兄弟,你可得给我作证,这话不是我说的,整个京都城的老百姓都这么说!”
屋内。
沈知屏退左右,只留常乐在外望风。
屋内只剩沈知和江潮生二人。
一如屋内,江潮生就向沈知拱拱手,“沈世子,得罪了。”
“不必在意。”沈知挥挥手,江潮生是周庭芳的得意弟子,说起来他也算是江潮生的半个长辈,沈知如何会为难江潮生。
“我说过,你我最好少见面。万不能让人发现你我暗地里联手查案。”
江潮生却直接开门见山,“殿下,我在静音寺查到了线索。”
不等沈知开口询问,江潮生直接掏出一卷纸张,缓缓平铺。
“前年静音寺大火,寺庙被烧毁大半,火源就在秦大奶奶旁边的寮房。说是某个香客打翻了火烛,连带着烧了起来。但我一直觉得事有蹊跷。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让我在主持房内找到周小姐生前笔迹。这是一张手抄的祭文,出自秦大奶奶之手,用于祭奠静音寺上一任主持圆寂。”
江潮生越说越兴奋,眼眶隐隐发红,他又拿出另一张纸,平铺在旁,用作比较。
“殿下再看这一张。”
江潮生的手微微发颤。
“这是我借故想要收藏驸马墨宝,买通公主府的下人,得到的一张老师的真迹。”
江潮生仰头,目光锐利如剑,“殿下。这两张笔迹…可觉得相似?”
沈知看了一眼,语气平静,“何止相似,简直是一模一样。”
“殿下。我有个大胆的猜想。”
江潮生胸脯起伏,脸色潮红,语气颤抖。
“或许…京都这个周修远…李代桃僵……真正的周修远是那个已经被人杀害的秦大奶奶!”
沈知不紧不慢的发问:“证据呢?”
江潮生一愣,“还需要什么证据?京都这位驸马爷不通文墨、胆小怯弱,脾气秉性和老师从前相差十万八千里!他那书房里到处藏着佛经,甚至…甚至他亲口为我取的字,他也不记得!这分明就是李代桃僵…狸猫换太子!”
江潮生负手不安的在屋内走动。
这个结论太过惊世骇俗,若非沈知和他有同样怀疑,他绝不敢轻易将这个猜想说出口!
“周家怎会如此大胆?!这可是欺君的死罪!一旦东窗事发,莫说周家…怕是就连老师的恩师和朋友都不能幸免!”
“那我拜的老师到底是周修远还是秦大奶奶?”
“死的秦大奶奶…才是老师?”
江潮生忽而扭头看向沈知。
却见沈知脸色淡淡,毫无惊色,江潮生面色蓦地惨白。
“沈世子…早就知道了?”
沈知沉默片刻,“不比你早多少。去年春天,我在秦家别院见过她一面。”
江潮生呼吸一窒,仿佛站也站不稳,慢慢瘫软在椅子之中。
他脑子闷闷的,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
他的老师…竟然是个妇人。
来不及震惊,旋即被突如其来的悲恸掩埋。
他的老师…已经死了——
江潮生喘不上气来,忽而眼泪毫无征兆的掉落,他张大嘴,犹如束手无策的孩童,“老师…他真的死了吗?”
沈知沉默相对。
虽然早已预想到这样的结局,可江潮生的情绪还是难以自持。
查案过程中所有的不安和恐惧,纷纷在此刻变成了沉重的现实。
他喉咙发紧,声音颤颤,“她当真是被人一箭穿喉而死?”
半晌,沈知点头。
江潮生的眼泪,瞬时决堤。
他犹如一头愤怒的猛兽,咬牙切齿的问:“凶手是谁?”
“还在查。”
“是不是周家?”
“还在查。”
江潮生站起身来,狂躁的在屋内走来走去,又看着一脸平静的沈知,质问他:“你不是见过她吗?!难道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当时她已经是秦大奶奶,即使见了我,也是躲躲藏藏。我那次去秦府别院,也只是为了求证这件事真相而已。只是我没想到…那会是我和她的最后一面…”
江潮生忽而跪倒在地,捶胸顿足,“老师,学生对不起你啊……”
一想到周庭芳双腿尽断,死于非命,江潮生便觉心如刀绞。
他抽刀而起,好似杀红了眼,怒向外冲,“我去杀了秦少游!我去杀了那个假冒的周修远!我要为老师讨回公道!”
沈知站起身来,拽住江潮生,沉声道:“江潮生,冷静些,我已经查到蛛丝马迹,幕后凶手很快就会现身。你若现在沉不住气,此番便会前功尽弃。”
江潮生喘着粗气,慢慢冷静下来,那双赤红的眼睛盯着沈知,“老师…死前什么样?她可有遭受痛苦或折磨?”
“她死得很快。没有受折磨。”
“秦家人待她如何?”江潮生阴着脸,“呵,秦少游娶了老师,还敢娶二房?!他好大的狗胆!”
沈知没提起郑氏,江潮生却又大痛,“老师断了双腿…不能生育…秦家又怎会待她好?可悲啊…我老师风光霁月了一辈子,没想到临死前却这般窝囊……”
沈知于心不忍,便胡乱安慰道:“你老师的脾气你清楚,她在哪里都不会受委屈。”
江潮生却不信,摇着头道:“老师定然心如死灰,她肯点头和秦家的婚事,那肯定早已是行尸走肉苟延残喘而已——”
江潮生望向他,一脸平静的了然,眸色却很坚定,“说罢。沈世子…想要我做什么。只要能为老师报仇,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周庭芳不是个简单的人。
周庭芳的弟子,自然也不是简单的人。
从一开始到现在,江潮生就已经察觉整个查案过程抽丝剥茧,都有沈知助力。
男人的声音冷静又凉薄,“沈世子,我不介意做你手中的刀。告诉我…如何才能为老师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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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兰没有想到,柔嘉县主会挑在这个时候寻来。
紫苏恭敬的垂在门外,“公主,可要请县主入内?”
而沈玉兰下意识的望向高嬷嬷,高嬷嬷便道:“柔嘉县主第一次登门拜访,公主若是此时不见,怕是伤了她的颜面。不若将她请进门,闲话几句,打发她走便是。那柔嘉县主是个讲理的人,不至于非要在这个时候给主家添堵。”
沈玉兰依言请周庭芳入内。
她又命人去找大夫给锦屏看伤,一颗心七上八下。
周庭芳一入内,便看见沈玉兰苍白憔悴的脸色。
“公主殿下,我来得…不是时候?”
自从上次家宴后,沈玉兰时常来找周庭芳玩耍,相约着逛街、参加各种赏花、诗会,因此两人也算是结下深厚友情。
沈玉兰虽然和周庭芳认识时间不长,但总觉得她十分可靠,天生就对她有两分信服,此刻听周庭芳问起,不由愁眉苦脸:“实不相瞒,今日我带着那位锦夫人回周家,也不知怎么了,君舅说她冲撞长辈,发了好大脾气,命人将她打得只剩一口气。我这…刚将人抬回来,忙得正焦头烂额呢——”
周庭芳连忙问道:“那位锦夫人伤势如何?”
“都是皮外伤,看着吓人罢了,但应该没有伤到筋骨。”
“那就好。”周庭芳捂着胸口,望着进进出出的人群,才道,“看来我真来得不是时候。我本来想说我们上次的诗会办得很是成功,其中有不少小姐夫人们的诗词,我想编纂成册做个纪念,偏偏下人手脚粗苯,独独弄丢了公主的那一份亲笔,特意来向公主赔罪呢。”
沈玉兰显然心不在焉,“这等小事,周娘子不必放在心上。若周娘子想要编纂成册,我命人再送一份诗词过去便是。”
周庭芳叹气,“瞧你这焦头烂额的样子。罢了,改日我再来寻你。”
沈玉兰面色愧疚,“实在是对你不住,我这里乱成一锅粥了,实在无法招待周娘子。”
“哪里的话。”周庭芳拉着沈玉兰的手往外走,“公主有事自去忙。你我下次再约。”
沈玉兰命身边丫头紫苏送客。
周庭芳行至半路,忽而拍了一下脑袋,“呀,紫苏姑娘,还真是巧了。我忽然想起我身上带了太后娘娘赏赐的金疮药,不是说贵府的锦夫人受了仗刑,可容我前去送药聊表心意?”
紫苏笑得勉强。
周庭芳的要求合情合理,她不好替主子拒绝。
紫苏暗道:这周娘子平日里看着老实憨厚,毫无城府,怎么忽然说起要去看锦屏?
似看穿她的想法,周庭芳笑道:“紫苏姑娘,这位锦夫人我从前也是见过的。公主设宴时,我还和她聊得很是投机。如今她受了重伤,作为朋友,既然都来了公主府,总不好连看也不看一眼就走。如此旁人该骂我势利眼了。”
紫苏实在无法拒绝,只好道:“县主这边请。”
紫苏带着周庭芳来到一处小院。
周庭芳迅速打量四周,这院子收拾得很干净,清幽雅致,陈设虽然简单却也见用了心思。
沈玉兰果然是个清风霁月之人,即使面对和自己丈夫分宠的女人,却也能做到光明磊落,半点不曾为难。
可见沈玉兰心胸开阔。
屋内丫鬟们举止有度,此刻一盆盆血水不断从屋内端出来,周庭芳只觉得心惊肉跳。
她脚下生风,快走两步,几乎是如旋风一般冲入屋内。
跟在身后的紫苏不由纳闷。
印象中这位周娘子虽然出身寒门,却也是个极有涵养的,做事总是不紧不慢云淡风轻,颇有京都贵妇的两分仪态。
怎么今日这般着急?
难不成这两人当真要好?
周娘子也真是愚蠢,放着安乐公主这高枝不攀,非去结交一个妾室。
周庭芳入内,第一眼就看见锦屏。
她趴在床上,浑身湿淋淋的,像是刚从河里被人捞出来。她脸上无半点血色,唇色苍白,眉头紧皱,偶尔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
周庭芳的心,猛地被人扎了一下。
屋内几个丫头忙前忙后,为她换衣裳的,擦汗的,上药的,见了她纷纷放下手里的活儿向她行礼。
周庭芳挥挥手,对锦屏身边丫头问道:“大夫怎么说?”
“回县主的话,刚才太医院的廖大夫来看过了,说是皮外伤,没伤筋动骨,养个十天半月就好。”
周庭芳这颗心落回肚子里。
她从衣袖里拿出一白瓷药瓶放在桌上,“这是大内最好的金疮药。问问大夫,能不能涂抹。”
“多谢县主。”
许是听见了周庭芳的声音,锦屏双眼微睁,逐渐转醒,瞬间急色道:“姑…县主…您…您怎么来了?”
周庭芳按住她的肩膀,“你躺着。我今日来寻公主,偶然得知你受了伤,因此特意让紫苏姑娘带我来看看你。”
锦屏双眼雾气蒙蒙,可又不敢漏了底,只气若游丝道:“多谢县主记挂。本就是小伤,不碍事的,躺几天就能下地。”
屋内屋外的人进进出出,周庭芳只大致看了一眼伤口,确定锦屏确实没有大碍后,心中石头才算是落地。
“公主说你冲撞了周老爷子,你平日也是个谨慎的,怎么这次…”周庭芳唉声叹气,“这回可知道厉害了?下次说话做事可要再小心一些。”
锦屏知道这是周庭芳告诫自己要小心,她擦了擦眼泪,强忍泪水,“劳县主操心。我知道了,以后一定会小心的。”
锦屏又催促周庭芳走,“县主,这屋子里…脏得很,婢子形容狼狈,实在不方便见客,县主快些离去吧——婢子改日一定登门谢恩。”
“你既撵我走,我也不好烦你,行吧,你好好养伤,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
锦屏望着周庭芳离去的背影黯然神伤。
她很想告诉姑娘她在周府并非一无所获。
可这屋子里全是人,她又不好将这些人都支开,如此显得刻意,反而落人口实。
姑娘真是太冲动了。
竟然就这么不管不顾的冲到公主府,也不怕遇见周修远露出马脚。
该说的,她都已经告诉沈世子,沈世子是何等聪明的人,一定能立刻抓到张厨娘,再顺藤摸瓜找到那个罗老汉!
兴许…姑娘的仇就能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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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周府里,周春来一身玄色家居常服,端坐在书房,而周修远送了锦屏又折返回来,向周春来和赵氏赔罪。
刚巧,周春来便让周修远留下旁听。
屋内还有个身着深色短褐一脸络腮胡的中年男子,姓林,自称林大。
周春来很早便养此人养在暗处,专为周家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这屋子里前后之人都已经被周春来支开,如今屋内只有他们三人。
“今日通风报信的人已经抓到了,是萧姨娘身边的一个丫头。说是有人每月给她十两银子,让她把周家的事情事无巨细的汇报给那人。”
“今日刚刚事发,我按照老爷的命令,将各个门都故意松散开来,随后就注意到她从西苑门墙角的狗洞钻了出去。我们一路追踪,发现她和世子府的某个卫兵接头。”
“我抓了那丫头后一番严刑拷打,她已经全盘招供。说是家里老子娘生病了,急需用钱,一时糊涂就拿了人家的银子。”
林大的脸色犹疑,“老爷,根据那丫头交代。她不止传递过消息,还偷盗过主家的财物…说…说起来也奇怪。她偷的不是什么金银珠宝,反而偷的是……”
林大望向周修远,一脸疑惑,“偷的是大公子房间里的佛经和字帖。”
周修远和周春来脸色皆是一变。
那林大继续说着:“先前老爷让我们蹲点公主府,发现沈世子并没有进去,倒是柔嘉县主来串门,走时顺便还探望了锦夫人。”
周春来望向周修远。
随后察觉到屋内还有林大,便挥手屏退,“你先出去。”
林大立刻告退。
周修远坐立不安,等林大离开后才解释道:“柔嘉县主和玉兰是好友,两人时常相约,这次她说上次什么诗集的事情,只是赶巧碰上了而已。父亲总不会怀疑到柔嘉县主的头上吧?”
周春来冷笑一声,“那这个柔嘉县主为何要去探望锦屏?”
“玉兰外出时常将锦屏带上,因此她也认得锦屏。听说锦屏受伤,顺道探望,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周春来下唇紧抿,望着畏手畏脚的周修远欲言又止,压着性子道,“眼下什么时刻?一个不该在这个时间点出现的人,你说是巧合?”
周修远顶着周春来冷峻的眸光颤颤开口,“本就是巧合…柔嘉县主怎会和沈知是同谋?这两个人…一个寡妇,一个当朝世子,怕是根本就不认识!”
周春来不欲再说,只冷冷问道:“那个柔嘉县主…到底什么来头?”
“就像外界传言的那样,死了丈夫,进京谋生,刚好在相国寺救下王世子,太后将王世子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连带着爱屋及乌,封周娘子做了个有名无实的县主而已。”
周春来眉头紧蹙。
不知怎的,心中渐渐升起不安。
“这个柔嘉县主…是什么时候入的京?”
“好像是去年腊月…年关将至之时?对了,那个时候太后刚好去相国寺为德安公主祈福…就是腊月…”
周修远的脸色也微微一变,“那几日窦王妃和沈知也在!”
周春来那双阴冷的眼睛蓦的望过来。
“对,窦王妃带着沈世子,说是在相国寺相看姑娘——”
周春来淡淡开口,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笑意,“如此…你还要说这一切是巧合吗?”
周修远登时面色一白,说不出话来。
周春来反而坐得闲散,“有意思。一个寡妇,却跟着沈知来搅动京都的风云。”
不知想到什么,周春来忽而面色大变,他腾的一下站起身来,走向门外,问那林大:“快,去看看张厨娘还在不在府里!”
那林大少见周春来神色如此慌乱,立刻领命而去。
周修远跟上来,一脸愁容的看着周春来,“父亲,怎么了?”
周春来喃喃道:“都说黄雀捕蝉螳螂在后…这下就看…谁才是螳螂——”
“父亲——”
“儿啊。”周春来望着一脸不知所措的周修远,语气沉沉,“危机已经到来了。这张网…已经朝着我们来了。”
周修远一脸惊色,“父亲在说…沈知?”
想起上次诗会上沈知的为难,周修远心头直跳。
那一次鸿门宴,他就隐约察觉出沈知那若有若无的敌意。
是试探吧?
“父亲,会不会沈知已经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