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兰是沈知的堂妹。
沈知为她的事情奔走,她却要将他的亲人拉下这摊浑水。
更重要的是,沈玉兰很无辜。
这个无辜的人,却被卷得最深。
而沈玉兰的态度,或许直接决定陛下对此事的态度。
沈知陷入了沉默之中。
周庭芳的心尖一颤,半晌才抬眸,声音很轻,却很笃定,“沈知。这件事情…要不…你别管了?”
沈知盯着她,语气不知嘲弄她还是嘲弄自己,“已入穷巷,再谈回头,是否太迟?”
周庭芳摇头。
小娘子面色似乎更苍白了。
巴掌大的脸上,一双眼睛幽静深沉。
猜不透、看不清。
“陛下喜爱你,若你放手,他应该不会为难你的。”
沈知蹙眉,似乎此时才反应过来周庭芳是很认真的和他说起这件事,不知怎的,他心头没来由的一股怒气,哑着声音问:“周娘子倒是很为我着想,那你自己呢。我若此时抽身,周娘子可想过自身?”
周庭芳淡淡一笑,脸上满是那种无所畏惧的模样。
“若是还没有讨回公道,就算我这一世运气不好。我死了…说不定还能借尸还魂到其他人身上,再报此仇也不晚。”
沈知脸色蓦地一白。
怎么能忘了,周庭芳已经死过一次。
若她再死一回,就算运气很好,能够借尸还魂。可她能借到谁的身上去?万一是男子、老妪、幼童,又或是天南海北,甚至重生在异国他乡,他们此生…或许再也无法相见。
都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他沈知岂不是后半辈子都要被她是不是活着和她人在哪里这两个问题困住?
沈知双目猩红,抓着栏杆的手骨节分明,“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只是说最坏的情况。”周庭芳笑笑,“我要的东西你带来了吗?”
“你要这东西做什么?”沈知从衣袖里掏出一小盒药丸,眉头紧蹙,“你想要谁的命?”
周庭芳伸手。
沈知却不肯给。
他微微挑眉。
大有周庭芳不说清楚他就不放手的固执。
周庭芳无奈说道:“沈知,你该知道,这是个好机会。”
“什么好机会?不要告诉你,你准备吞服这毒药。”
“我相信孟大夫的手艺。他搓丸子的功夫一流,一定不会让我死的。”
“你果然打的是这算盘。”沈知狠狠蹙眉,正要收走,衣袖却被人捉住。
小娘子眼睛闪啊闪,直勾勾的盯着他。
她不说话。
沈知却已经知道她的固执。
“这药丸子虽说对身体无碍,可你会难受好几日。”
“可若是能将我被人下毒的事情传扬出去,或许背后之人有所收敛。周家也会投鼠忌器。”
“哪儿有自己给自己下毒的?”
“放心,这毒又不厉害,比起让周家逍遥法外,身体难受两日不过是小事。”
沈知微微叹气,将东西递了过去,“是药三分毒,别为了杀敌损毁自己身子。”
“无妨。还有六七日便是三司会审的日子,那时一切便有定数。”
沈知冷眼瞧着她捡起一粒丸子吞服下肚。
那是孟大夫做的药丸,能在短期内出现厉害症状,瞧着可怕,但实则没有多大害处。
周庭芳这是打算用苦肉计。
最好,能将此事栽赃给周家。
“对了,那一日很是匆忙,我还没有来得及打探罗老汉状告周家细节,就被押到这牢房里来。你跟我讲讲,罗老汉都说了一些什么?”
沈知斟酌着开口说道:“他告的内容,跟我们推测的基本一致。当年你还没出云州,周春来就带着罗老汉提前到达了城外。周春来在暗处,买通田武手下和埋伏的都是罗老汉操持。他通过罗小燚打探到了你的行程,早早的带人埋伏在城郊。”
周庭芳闻言眉头一皱,“可罗小燚为保护我战到最后。”
“没错。这就是周春来的高明之处。他骗罗老汉对罗小燚另有安排,谁料不止是罗小燚,就连罗老汉也险些死在周春来手下。”
周庭芳冷笑一声,眸色了然,“卸磨杀驴。我那好爹不会允许有人知道这么大的秘密。罗老汉也是蠢,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他也不想想,周春来连自己的血脉骨肉都不放过,又怎么会留他一命。”
“不错。这也是他们反目成仇的原因。”
“可是…此事还有两个疑点。”周庭芳盘算着,有意无意的绞着手指,不断摩挲食指,“为什么当时…周春来突然决定对我动手?他是个求稳的人,若没有找到更好的前途或靠山前,不会轻易对我动手。”
沈知微微叹气,“你在西北的时候,陛下曾微服私下见过他。”
周庭芳的眉心,忽而紧皱。
或许…她漏掉了关键的信息。
“那时候,陛下有意将公主嫁给你。周春来不敢推拒。”
整个牢狱里,忽然变得一片死寂。
灯火跳动。
月色凄凄。
小娘子的脸影在一片昏暗的光线里。
良久,她轻轻扯唇,笑容渐渐扩大,语气嘲弄,“原来如此。”
沈知见她如此,心口一疼。
“他不是不敢推拒。而是不愿推拒。”周庭芳脸上笑容不止,“有了公主殿下,周家…便不再需要我。”
沈知下唇紧抿,站在那里,岿然不动。
他从来都不是个会安慰别人的人。
可他感同身受。
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仿佛都很疼。
他想要抓着她的手,或是拥她入怀,说两三句情比金坚的话安慰她。
可他知道,周庭芳不需要这些。
周庭芳坚韧果决。
从不会困于心魔。
“陛下见周春来商议婚事…大概是什么时候?”
“很早之前。应该是你刚去西北的时候。”
周庭芳一笑,“我这父亲…当真沉得住气。我竟全然不知他老人家早早的就给我寻好亲事。此事,他怕是策划一年之久,委屈他要生生等到我落单的时候。”
沈知低声说道:“他确实谋划许久。这份沉着冷静,有你两分风范。”
周庭芳笑,“我当你是在夸奖我了。还有一个问题,他既然决定要对我动手,为何不索性杀了我?这也是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沈知摇摇头。
他心里发沉,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周庭芳笑得讥诮,“别告诉我,我那父亲心里还有血脉亲情,不忍心杀我这个女儿。这话我自己听来都觉得很好笑。”
沈知望着她。
目光复杂。
周庭芳心口发颤,她隐约感觉…沈知接下来的话会是一记重弹炸药。
她忽然有些迟疑。
甚至有那么一刻,提前预知伤害后,她想要像鸵鸟一般的躲起来。
“按照罗老汉的说法,周春来是准备斩草除根的。是周修远…以性命相逼…才让周春来做了让步。”
——轰。
周庭芳的脑子仿佛瞬间被什么东西炸开一样,一片嗡嗡之声。
她几乎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只是呆滞的望向沈知。
沈知不忍,却还是笃定道:“你没听错。是周修远拼死保你一命。”
不知怎的,周庭芳眼底的光…仿佛瞬间全部熄灭了。
周修远……救她……以命相逼……
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她怎么就看不明白了呢?
周修远怎么可能保她?!
从小周修远最恨的便是她!
他恨她夺走自己的锋芒。
恨她抢走他的人生。
就因为她,周修远少小离家,被软禁寺庙十年之久。
就因为她,周修远从小身边没有父母陪伴。
就因为她,周修远甚至在家需要身着女装!
小时候的周修远虽然个头不高,但是拳头就又硬又重,打她的时候毫不留情。
从他的拳头里,周庭芳感受到他无尽的愤怒。
更何况他们兄妹两很早就分开,中间甚至不曾通过一封信,甚至是除夕、中秋这样本该阖家团圆的日子,周修远也极少被接回家。
这些年,他们就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知道对方的存在,唾弃对方的存在,到最后是抢夺对方的存在。
周庭芳神色呆滞在那里,好半天才说道:“罗老汉的话未必属实。他或许未说真话。只有这一个合理解释。”
沈知盯着她,“我知道。一直恨着的那个人,忽然变成了一个无辜的…甚至对你有恩的人,这种感觉…你或许接受不了。”
小娘子站在那里,眼神茫然而空洞,周遭萦绕一种难以言说的孤寂。
“是。我的假定里,他一直是个坏人。突然要我承他的恩,我觉得很荒诞,很不合理。”
“你恨周修远吗?我是指在这之前。”
“不恨。”周庭芳木然的摇头,“周春来才是操刀鬼。周修远和我一样,不过是周春来追名逐利的棋子。我们就像是一枚铜钱,不可分割,却永远互为背面。”
沈知微微眯眼,“那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周修远和你想的一样。他对你…亦没有仇恨。”
周庭芳闻言,眸色微微一颤。
“或许…周修远从来都不想你死。说到底,你们是手足血亲。”
周庭芳扯了扯唇,笑得很无奈,“我宁可相信罗老汉没有说实话。”
“你该庆幸。或许只有周春来一人对你动过杀心,你还有母亲和兄弟,他们只想从你身上得益,却从没想过让你死。”
周庭芳这回笑出声了。
她觉得荒诞。
又觉得不真实。
“所以,亲人之间…只要没想过让对方死,大家就能相安无事,装出阖家团圆的样子吗?真正的亲人,不该是相互扶持互敬互爱吗?什么时候…不要我死,我都该庆幸了?这是亲人还是仇人?”
“人…是复杂的。人的情感,更是复杂。”
周庭芳眼色逐渐清名。
小娘子眼底水雾蒙蒙。
她自觉重生以后,一颗心已是刀枪不入,谁知竟然还是被乱了神智。
“真是奇怪啊。我自认洒脱,却还是被世俗道德所羁绊。若周家人不姓周,若我们之间没有血脉相连,若是换了旁人这样欺我辱我,躺在我的功劳簿上高歌,我或许早就毫不留情,甚至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的解决了他们。可为什么一旦牵扯上‘亲情’二字,我也会如同这世上其他人一样,畏手畏脚瞻前顾后。我到底…在犹豫什么呢?”
是啊。
她在怕什么。
她和周春来,早晚会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要想报仇,只有以彼之道还治彼身。
那就是……要他的性命。
沈知隔着栏杆与她相望。
此生,他从未见过她这样狼狈脆弱。
周庭芳…她本该是天上无拘无束的云。
如今却为了一群所谓至亲,实则血仇的人而这般纠结神伤。
杀父证道。
这四个字说来简单,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你是人,并非野兽。是人都会有情感,是人都会被世俗道德羁绊,这是人之本能。我们所受的儒学教义,世界自我形成的道德,都教我们父权如天不可拂逆。若要反抗这种思想烙印,需经历淬骨锻体之痛。周娘子,你不过是区区凡人,有凡人应有的七情六欲,你不必对自己如此苛刻。关键是…做出不让自己后悔的选择。”
周庭芳耳边传来沈知低沉暗哑的声音。
男人一字一句,说得很慢。
仿佛一道光,缓缓照亮海面,她便能在那一片如梦似幻的光影之中,找到来时的路。
周庭芳的眼色渐渐清明。
她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连额头都有细密的冷汗。
可是,沈知发现她的眸色变得坚定。
“你说得对。这一世,我已经是周芳。无论是周春来、周修远,都已经跟我没有关系。周修远怎么对待我,都不应该动摇我,也不应该改变结局。”周庭芳低低的笑,“这一生亲缘浅薄,我认了。既然上天给了我第二次机会,定然是要我挣脱枷锁,不要再为周家所困。我不能辜负上天美意。”
沈知愣愣的盯着她,“周娘子,还是那句话,有人视你如敝履,有人视你做珍宝。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无愧天地,无愧人心。你还有光明大道,莫让周春来这样的人…借父亲之名,将你困于枷锁之中。大仇得报后总有一日,所爱之人伴你身旁,得一伴侣,两三孩儿,云游四海,无拘无束。”
周庭芳盯着他忽而“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谢沈世子吉言。我明白的,仇要报,人要杀,饭也要吃,日子也得过下去。”
沈知撇她一眼。
他想说,她并没有明白。
他就站在她眼前,可她似乎永远都看不到自己。
眨眼睛,周庭芳已经敛了情绪。
可下一刻,却问出了致命的问题。
“可是,如此依然说不通。”
“哪里说不通?”
“你忘了还有郑氏。”
周庭芳微微蹙眉,总觉得沈知反应有些迟钝。
“我不信你没这种感觉。就如罗老汉所说,周修远阻止周春来杀我,可我最后还是死了。是周春来改变主意?还是凶手……另有其人?”
沈知那幽黑的瞳孔,轻轻一颤。
“罗老汉的状纸只说清楚我在西北遇伏之事,可秦家的事呢?还有那枚箭簇和半截信纸,加上今日我被刺杀之事……我更怀疑是安乐公主。”
周庭芳继续自说自话,“那枚箭簇是从公主府流出的,信纸上的笔记和安乐公主也有七八分相似,那么最有可能得是…安乐公主早就知道周修远的身份,为了掩护自己夫婿,同时避免自己陷入风波,那么解决当时的秦大奶奶……是最为稳妥的方式。就是可惜…一直没有查到强有力的证据。”
“不是她!”
沈知忽而开口,语气有些急切。
周庭芳蹙眉望向他。
沈玉兰是他的堂妹,沈知看不清自家人,也是情理之中。
周庭芳蠕了蠕唇,随后紧抿下唇,没有说话。
这件事,只能她自己来查。
“那箭簇我已经查过,早在建公主府的时候就已经流失,此事发生在公主和周修远成婚之前,总不至于公主两年前就开始筹谋要杀害你。”
周庭芳沉默半晌,“可若是那个时候公主就已经知晓了呢?”
“若安乐公主那时候就已经知晓周修远不过是个欺世盗名的假货,她又怎么会继续和他完婚?”
“或许是圣旨以下,即使是公主,也没有退亲的可能。”
“更不对。陛下真心疼爱安乐公主,本不欲将其下嫁给周修远。若非公主一意孤行,陛下本也不会同意。若是公主反悔提出退亲,陛下反而乐见其成。”
周庭芳点头,算是勉强同意这个说法。
既然箭簇是很早之前就已经流出,甚至是在安乐公主和周修远成婚之前,那么安乐公主杀她一事,确实说不过去。
安乐公主不可能两年前就对她起了杀心。
安乐公主要杀一个人,也不需要蛰伏两年。
周庭芳这回也没了主意。
沈知道:“不必忧愁。过几日便是三司会审,到时候一切尘埃落定,说不定凶手就会自己露出马脚。”
没有线索,周庭芳只能点头同意。
可不知怎的,心里还是隐隐不安。
她总觉得……这件事情扑朔迷离,而她没有抓住那个解开谜题的线索。
倒是沈知望着她,叹一口气,“如今看起来,我的礼物怕是没有着落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