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红色的宫墙上,
火把如龙,
衣甲鲜明的禁军怔怔的望着底下那个少年郎,
仿佛踏着夜幕披着猩红而去,
“贪权势,报睚眦,我本是一俗人。”
“与所有的清风明月皆无缘,奈何为君?”
少年郎笑容中透着几分凉薄。
宫门外,
已经宵禁,
一辆厚重的桦木马车静静地停在街道旁,身穿青色官服的卢明辅正在马车上打着瞌睡,听见脚步声猛然惊醒,看清来人后这才松了一口气,揉了揉胸口。
“殿下,您老人家终于出来了。”
卢明辅跳下马车眼神颇有些幽怨,早些时候在大殿上行礼的时候已经吓出了冷汗,后来的言语更是让自己如芒在背,当听着陛下邀请共赏御花园的时候整个人已经陷入呆愣之中。
当着满朝文武尚且如此,私底下还指不定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如今看着徐闲全须全尾的出来心里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了,讲到底接待使节的事是鸿胪寺负责的,无论过程中出现什么事情自己都脱不了干系。
“辛苦了,卢大人。”
少年郎望着身穿单薄官服的卢明辅有些意外。
“哎呦喂,殿下您可别这么说,您能全须全尾的出来,没有惹怒陛下,对我老夫说便是天大的喜事了。”
卢明辅连忙摆手道。
“老夫反正待在鸿胪寺也睡不着,索性就留在这等着殿下,燕统领原本是一起的,可老夫寻思着殿下瞅见了他也不痛快,干脆让他带人一同回去了。”
“卢大人,倒是心思通透之人。”
少年郎诧异道。
“殿下谬赞了,老夫算不得通透,顶多算个圆滑,和稀泥是一把好手,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
“这趟和谈也是如此,老夫也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便是了,老夫一大把年纪了,原本鸿胪寺也算是极其清贵的官职,养老在适合不过,可临了还碰着这么一桩事……”
卢明辅絮絮叨叨的念叨着顺带斜着身子推开车厢的木门,看这架势是打算轻易驾车送徐闲回鸿胪寺。
“想不到卢大人还会驾车。”
少年郎仰头看了一眼握着马鞭身穿官服手忙脚乱的老者突兀的笑出了声,往前迈出了几步却并没有上车的打算。
“殿下,老夫是来接您的,您又是往哪去啊?”
卢明辅慌忙跳下马车提着官服的下摆追了上来,看那模样颇有些滑稽,可少年郎却微微有些暖心,讲到底恨不得将自己食肉寝皮齐人很多,可如卢明辅这般人也不少,颇有些天塌下来高个子顶着,狂风暴雨还是地龙翻身都和自己无关,自己只需要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便成了,这种人多了不行,可没了也不行。
“有些闷,走回去,顺便路上吹吹风。”
“好意心领了,卢大人还是先回去吧。”
少年郎轻笑道。
“这……”
卢明辅闻言怔了怔突兀的的望了一眼身后的皇城,并不知道陛下和眼前这少年郎聊了些什么,可总感觉有些不对劲,不过也没多想,毕竟人是完好的出来了。
“卢大人请回吧。”
“罢了,那老夫先行一步,殿下早些回来。”
“驾,唏吁吁……”
说完后,卢明辅也不打扰默默地回身驾着马车往鸿胪寺的方向而去。
“这老头子,倒是个妙人。”
少年郎望着远去的马车突兀想到。
马蹄声渐渐远去,
长街再度清冷下来,
“斗酒诗百篇临安宣纸贵。”
“满城悬凉刀永安黄纸贵。”
身穿黑金蟒袍的少年郎望着身前的永安城低声喃喃道,靴底踏地的嗒啪声在寂静的夜中传出去很远,清冷的月光洒下少年郎的影子被拉的很长很长,踽踽独行在无人的长街。
冷风扑面而来,
深吸了一口气,
整个人舒畅许多。
穿过一小巷时少年郎的面色古怪陡然起来。
小巷内油灯骤然被挑灭,
随后有窸窸窣窣的脱衣声传来,
“娘子,能否快些?”
男子压低嗓音催促道,
“相公小声些,昨夜便被那更夫听了墙根,又跑去瞎说,害得奴家被嘴碎的街坊打趣的半日,明日都没脸上街了。”
有妇人娇柔的嗔怒声响起。
“娘子害羞作甚,夫妻床榻之间的事儿,有甚稀奇,也就那驴日的老光棍喜欢趴人家墙角,也就昨日没寻着,你看为夫明日蹲他去衙门,不打他个二十大板,不打的他皮开肉绽这事儿不算完。”
话音落下时,男子的鼻息加重了许多,想来那妇人也脱去了衣裳,借着月光也能看清姣好的身形。
“看你这猴急的模样……”
妇人娇嗔道。
“娘子,为夫今个下午去咱们交差的时候,可是听到了风声,不出几日朝廷就有新的政令下来了,生娃娃不仅免税,说不定还能有银子拿,咱们抓紧时间多生几个小崽子……”
“讲到底这是朝廷的意思,咱们行房不单单是家事,更是国事,不过说起来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对咱们来说生崽子还有银子拿是天大的好事。”
“可衙门里和为夫那个同僚日子就难过了,家中两个幼妹眼瞅着明年就要纳税,可说什么也不愿意嫁,二两多银子,都是苦命人家也不晓得怎么撑得过去。”
男子突兀的想到这一茬低声喃喃道。
“算了,明个再去劝劝。”
“实在不行早些结亲,明年生他个一窝小崽子,官服的赏银也够抵那二两多银子的税了。”
长叹一声后,
小巷中粗重的喘息声加急起来,
几息后陡然加大,最后停了下来,
“相公,我……”
窸窸窣窣穿衣的动静传来,
与此同时还有女子欲言又止的言语,
听起来有些幽怨,
“咔嚓……”
靴底踩到一截枯木上,很轻,
可声响在寂静的夜却分外分明,
“你个驴日的王麻子,又跑来听老子的墙根!”
片刻的安静后,窗户猛然被推开,年长衙役气急败坏的怒吼声传来,还有一只绣花鞋抛出落到少年郎的身前,也不知为何发了这么大的火。
“闲来无事生娃娃。”
“可若是这样的人多些。”
“想来齐皇他老人家这番功夫也就白费了。”
少年郎轻轻跃起站在屋檐上,望着底下赤裸着上身的汉子在门口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撇嘴道,从另一端轻轻跃下,继续在在长街上漫步,一身黑金蟒袍加上早些时候闹出的动静便是有巡逻兵卒而过也是无人敢拦。
永安城很大,
走到鸿胪寺外时,
“咚!——咚,咚!”
有打更声传来,
一慢两快已然三更天,
“梅雨时节,防潮防湿……”
有更夫提着灯笼在街巷中穿行,
“殿下!”
鸿胪寺门外除了驻守的禁军外,还有一个身穿青袍的老者已经等在夜中良久,此刻看清来人后快步走到徐闲身旁。
“殿下您可算回来了。”
卢明辅下意识的打了个哈欠。
“卢大人,这又是何必呢?”
少年郎望着卢明辅殷勤的模样开口道。
“明日就是和谈了,老夫就想平平安安的过去,可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什么乱子,方才不好打扰殿下散心,便独自回来了。”
“可人年纪大了,就没什么瞌睡,这会与其在房里躺着还不如在门外等着,早些见着殿下,老夫也才安心去睡。”
卢明辅笑道,
“卢大人,年岁几何?”
少年郎望着眼前的老者突兀的开口道。
“六十有五,老夫年纪大了些。”
“不过这清贵的官职倒时也不吃年岁。”
“卢大人家用可有子嗣?”
“老夫家中有一儿两女,女儿早早便嫁人了,儿子是工部主事官职不高可也说得过去,虽说工部没甚油水可胜在清闲,这几日若不是殿下入京要老夫接待,指不定还在府中还抱着孙子乐呵呢。”
卢明辅不明白徐闲问这句话的意思,可还是耐心的解释着,说到最后言语中颇有些幽怨,不过相处过后才发现眼前这少年郎和最早的传闻中三头六臂,身高丈余,一顿吃一个娃娃的怪物完全不同,生得一副举世难寻的好皮囊不说,性子除了轻狂一些但也没甚毛病,所以于个人而言也谈不上反感,当然若是朝堂之上,卢明辅自然不会如同私底下相处一般,毕竟什么都得政治正确。
“卢大人,家中可有余粮?”
少年郎再问道。
“殿下,您说笑了,老夫虽然官职清贵捞不到太多油水,可仅仅只是俸禄也够养活一家子人,怎么可能没有余粮?”
“殿下为何这般问起?”
卢明辅怔了怔。
“如今年纪够了,家中又有余粮。”
少年郎顿了顿,
“卢大人其实有些时候在家中颐养天年。”
“逗弄孙儿也是件极有趣的事情。”
少年郎意有所指道,
“殿下的意思是?”
卢明辅似乎想到了什么,望着皇宫的方向有些出神,本以为后面那段时间少年郎收敛了一些,可如今隐隐觉得在那两个时辰中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最好是早些,赶在和谈结束之前。”
少年郎笑了笑,往门内走去,齐皇“病逝”的事情传出后联想到这一系列的安排,明眼人都能看出是谁的手笔,如今他负责此事,若是日后有些牵连,在鸿胪寺割地求和的种种名声传出,污名不说,丢了脑袋也不算奇怪,讲到底卢明辅的官职清贵是够了,可手中没有实权放到如今的的风波中还是太小了。~
少年郎走过良久,
卢明辅还是站在原地,
“谢过,殿下!”
卢明辅最后长叹了一口气,
对着少年郎离去的方向很是郑重的行了一礼。
翌日清晨,
鸿胪寺外,
三千黑衣黑甲的禁军已经在邻近的各个街道驻守,可永安城依旧是万人空巷的模样,数不清的百姓从街头家中簇拥着自发的聚集在鸿胪寺外,从天上往下看去密密麻麻的如同无数的黑点一般。
到了鸿胪寺门前,那些百姓却都止步了,那红衣黑甲的凉州兵卒面对汹涌的人潮俱是面无表情,当那些素来荤腥不忌的汉子挤道墙外十丈时,手已经搭到了腰间的凉刀上,当一个汉子被身后的人群推搡着跨过十丈那个距离时。
整齐的抽刀声传来,
“嘶……”
身前是数以万计的永安百姓还有无数人正在赶来,可那区区三百凉州兵卒确是如同礁石一般扎根在门外。
“殿下,这……”
卢明辅的面色有些难看,昨日思虑了一夜,今日刚刚醒来又是这样一番局面,如果出了半分乱子便会引发暴动。
“卢大人不妨看看他们的眼睛。”
少年郎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道,昨日回来得太晚了些,没有睡得舒坦,不过所谓的和谈原本早就在御花园中有了定论,眼下不过是走个形式过场罢了。
“眼睛?”
卢明辅诧异道。
“他们眼中有恨,也有恐惧。”
少年郎幽幽道。
“说起来本殿在齐人眼中挺惹人嫌的,数万百姓夹道而来,这么大的排场都快赶上当初回凉州的时候了。”
“可惜啊,他们眼中的恨意直到今日也盖不住那深处的恐惧。”
“不过这一天快了。”
“他们眼中的怒火会彻底将恐惧烧成齑粉。”
“同样这团火会烧光一切,卢大人对本殿的态度好了些,虽是卢大人职权中的事,可不一定每个人都这么看,只要沾染上了半点火星……”
少年郎拍了拍卢明辅的肩膀轻声道,后者怔怔的有些出神,昨夜一夜无眠翻来覆去更多的是想到,和谈出了问题朝堂中的压力,可眼下才晓得还有民间的事。
“敢问殿下,这团火何时会烧起来?”
卢明辅郑重的对着徐闲行了一礼。
“和谈开始,就已经点燃了,或许在第三日就会到最旺盛的时候。”
少年郎想起割地一事悠悠地开口道,毕竟就算当初庆国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也不敢将割地一事透露半点消息只是暗中进行,对于一个国家而言的屈辱可想而知。
“盛极而衰,敢问殿下三日之后这火会不会小些?”
卢明辅笑容有些苦涩的开口道,自己越是接触得多越是觉得眼前这副清俊面孔下隐藏的疯狂。
“小些?”
少年郎摇了摇头,
“或许会炸开吧。”
“像烟花一样绚烂。”
少年郎嘴角的笑容带着些许凉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