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人员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维尔马斯教授对他示了一下意,转而自己对王杭说道:“《杀死一只知更鸟》里说,你永远不可能真正地了解一个人,除非你穿上他的鞋子,去走他走过的路,站在他的角度思考问题。
可你走过他的路时,你连路过都觉得很难过。”
王杭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无声地大笑起来,“这世界上有太多太多人,应该是病了的,否则怎么会那么自私、傲慢、贪婪、冷酷、残忍,毫无怜悯和善意。”
他转头看了我一眼,又说道:“不止是商场地下车库那一次,在吴歧来这里之前,我们的人,包括我自己,经常化作各个身份的人,出现在吴歧周围。
我们只是在监视,在观察,在静待时机,从来没有想过伤害他,因为他没有做过一点儿坏事,就像当初的我一样。
你知道,当我们这些人......假装成那些普通的社会底层工作者的时候,为什么那么逼真吗?为什么吴歧发现不了,你们也没有察觉吗?
因为我们呐......真的在底层挣扎过很久很久。因为你们说的那些恶人,我们才终于站了起来,不用匍匐在泥水里,一喘气,吸进肺里的全是烟灰和泥浆。”
维尔马斯教授淡淡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就像尼采说的,这个世界没有眞相,只有视角。”
王杭微微怔了一下,似乎没想到维尔马斯教授不仅没有反驳他,还认同了他的话。
顿了顿,他才又说道:“我现在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可以全都告诉你们,但是对于吴中青,我的确知道的不多。
你们想知道他的信息,把他唯一的侄子也叫了过来,但是......很抱歉,这一点你们都要失望了。我和你们一样,没有见过他,没有听过他的声音,只听人说起过他的过往。”
“他还活着吗?”我说。
王杭思考了一会儿,说:“可能吧,可能还活着。至少在前段时间,在去往白石村的路上,我听到别人提到吴中青时,说‘他的确是个麻烦’。
还能构成麻烦......我想,他应该还活着。”
他突然仰头看向我:“你会去找他吗?”
“啊?”我有点没反应过来。
他的眼睛很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阿莱......阿莱曾经寻母12年。他告诉我说,小时候,他和妈妈一起去集市上,很不幸被人贩子盯上了。
他妈妈察觉到不对劲时,已经来不及了......只好拼死拖住那两个人贩子,让他一个人跑掉了。
几岁的男孩很好卖,所以两个人贩子用力踢打他的妈妈,想让他妈妈松手,也想让他听到自己妈妈的惨叫声停止脚步......
但一直打到鼻子嘴巴里都是血......那个小小个子的妇女,还是坚持着一声不吭,也不松手,就是要给自己儿子一个逃跑的机会。
后来,她被人贩子带走了。阿莱的爸爸娶了新老婆,新老婆又生了新儿子,阿莱的奶奶也去世后,周围再也没人在乎阿莱了。
刚刚到了青春期,猛蹿了个子,周围开始有人说他‘长大了’,他就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寻母的道路。
当然,并不是他在长大后,才想起来去寻找他的妈妈,而是......还是小孩子的他,无法独自面对外面猖獗的人贩子。
他必须等自己长大。
日日夜夜的煎熬中,他每天晚上都坚持跪在床上给老天爷磕三个头,之后寻母的十二年中,他也没有一天停止过这件事。
离开家的时候,他从继母那里偷了5块钱,之后就靠着自己打零工,什么都干过......迫不得已的时候,还偷过东西吃,被人家抓到打了个半死。
满嘴血,混合着面饼咽下去的时候,他想到了很多年以前,他妈妈也是那样被人打得躺在地上。
当他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他妈妈的买家时,造化弄人......他磕了那么多年的头,老天爷如他所愿,他妈妈还活着,但是......已经瘫在床上很多很多年了。
这个女人,眼睛瞎了,舌头没了,浑身动不了,躺在猪圈一样的泥土房里......破被子里,还有屎尿。
阿莱不敢相信自己记忆里的妈妈变成了现在这样,也来不及愤怒,只想用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换自己妈妈离开,去外面治病,想着或许还能治好,但是......那户人看他救母心切,开出了很高很高的价格,他根本拿不出来。
他想来硬的,那村里的人团结一致,把他打了一顿,丢到了村外。
他双拳难敌四手,被那群村民按在地上,踩在脚底下。寻母十二年里,他仅剩的自尊,在这一刻,被那些沾满泥土的鞋底踩碎了。
这个村子里绝大多数的媳妇都是从人贩子那里买来的,所以这里的村民非常团结——一旦谁家买来的媳妇跑了,就会全村人一起出动寻找。
他们是既得利益者,也是利益共同体。
曾经有被拐卖的女孩的父母,带着警察,坐着警车找到了那里,也没能解救自己的孩子。最终还是那对父母支付了高昂的赎金,才把人带走了。
谁都知道那笔赎金会再用来干什么,但......那些人团结一致,连警察都不怕的。
后来,过了大约三天,阿莱拿着自己偷得的一点钱,想再去哀求哀求那些村民时,恰好看到几个村民把他妈妈的尸体抬到半地里,连块布都没裹,随便埋掉了。
他看到自己妈妈的腿骨都是断的,后背上......溃烂的肉还爬着一些白色的胖蛆虫。
埋尸的男人们说说笑笑,阿莱平静地看着他们走远,一个劲儿地思考他妈妈耳朵还能不能听到,意识还清醒吗,知道自己去救她了吗......
但他一直想到了脑袋生疼,也没能想出结果。
后来,阿莱在村子水井里下毒,把全村人都毒死了,包括他妈妈被那家人买去后生的四个儿子。
据说,她还生过三个女儿,那家人不愿意养,干脆丢到山上,任其死活了。
阿莱见过那四个男孩,长相没有一点像他妈妈,眉眼间全是那户人家凶狠、卑劣的神色,看向他时,满眼的恶意。
亲眼看到那些村民全都死了以后,阿莱就逃到了村后的山上,心里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如果真的要被抓到了,他就自杀。
他不会让自己被审判,只要不被审判,他就是无罪的。他坚信,那些村民恶贯满盈,死有余辜,他为母报仇,是无罪的。
然后,躲在深夜的深山林里,他看到了......这个世界另一面的黑暗。他以为他会死,但是他没有,反而......终于活得像个人了......”
“阿莱的全名是?”审讯人员说。
“我不知道。”王杭说,“他从没说过自己本来的名字,也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证件。我之前猜测,他的小名是叫阿莱,他妈妈以前应该经常叫他阿莱......但是没有得到证实,就只是猜测。”
“他现在在哪儿?”
王杭笑了,看上去有恃无恐:“不清楚,我已经很久没见他了。现在的话,他使用的......应该是某个玉石商人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