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砍过很多人,
砍过很多怪物,
可是,
我却从来没试过砍“自己”。
织田舞眼前。
是一片纯黑的空间。
脚下,是一片毫无波澜的黑水湖泊。
踏在湖面上,织田舞既不能往下沉,却也不会泛起太大的水花。缓缓走过,织田舞身后,荡出一圈圈的黑色涟漪。
目之所及,在大约百米外,一味穿着白色连衣裙的黑发少女,静静地踩在黑水湖面上,成为了黑色中唯一的一抹纯白。看起来,少女的存在,宛若淤泥中不染不侵的白莲。
可讽刺的是,织田舞很清楚,那一朵“白莲花”,偏偏是整个试炼中,最为邪恶最应该砍死的存在。
砍死她,一切就该结束了。
可以回去了。
“咳咳咳。”
织田舞张口咳出了一大口血。
为这个纯黑的空间增添了一抹嫣红。
可咳出血时,织田舞脑子里却闪过那一个雪山中的避难所,那漫天大雪,朵朵晶莹剔透。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情景,令织田舞嘴角不由微微上扬,像是在笑。
一个皮肤黝黑的人影,站在织田舞对面。
面对面。
那个人影,穿着一袭与织田舞印象中如出一辙的瀛岛武士道服,黑色融入背景,五官与织田舞几乎难分真假,就是皮肤偏黑了一些。
在另一位织田舞的手中,分别握着双刀,一长、一短,摆出了织田舞眼熟的架势,如富士山般,巍峨不动。
不久前。
织田舞与对方战了一场。
她身上伤痕累累。
织田舞却没碰到对方哪怕一根头发。
明明对方使用的招式,她每一招每一式都很熟悉,可从对方手里发挥出来的效果,却比织田舞高出了一个层次。再加上,织田舞如今只有独臂,无法施展她最擅长的“二天一流”。
是啊。
那明明是她最熟悉、也是最标准的“二天一流”架势。
可为什么,自己砍不过她?
不科学。
织田舞心生疑惑。
一道道狰狞的刀痕,深可见骨。织田舞的生命值,已经迫近危险的边缘。
可这一切,都没让织田舞放在眼里。
她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一个天真无暇的念头,像极了孩童时期的念想。
——砍死她,再砍死后面那只boss,打完收工。
【你太弱了。】
【你太弱小了。】
【你的刀,什么都砍不断。】
【是吗?】
【为什么砍不断?】
【我毫无迷惘。】
【我一往无前。】
【我舍生忘死。】
【九山八海,无我不断之物。】
【可是,】
【我砍不断我自己。】
奇怪的声音,从一开始,就不断在织田舞耳边呓语。
她仅剩的右臂,握着一把诡异的刀。
这把刀,她本来很熟。
那是她出师时,师傅亲手打造的刀。
——【樱舞一文字】。
可是,师傅的刀上面沾了一坨东西。
不纯净了。
织田舞原本想换成【鬼丸国纲】,也就是家传宝刀。可却没办法。
【樱舞一文字】刀柄上那颗密密麻麻的眼珠子球,伸出的伪足,深深地刺进了织田舞的皮肉内,无法分开,也无法割裂。在来到这个地方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樱舞一文字】,与织田舞的手“长”在了一起。
“好吵啊。”
细碎的呓语,像是从刀上传来。
又像是来自脑海深处。
“好吵啊。”
织田舞咬咬牙,踏出一步。
涟漪荡出。
她身体趴得很低、很低、很低。
据说,剑客出招时趴得越低,招式威力就越强。
她这一刀,趴得很低,也很快。
可对方,“黑·织田舞”,却比她更快、更高、更强。
“二天一流奥义·十方俱灭。”
熟悉的奥义,却是从对方手中施展出来。织田舞也是第一次品尝自己大招的滋味。
嗤!
凌厉的十字型刀芒,在织田舞刚开始有所动作时,便从远处纵横而至,狠狠地劈在织田舞身上。
从胸膛,一直穿透到身后。
织田舞的肉体像是被撕成两半,“pia”地一下,胸前十字型伤口喷出十几道咻咻咻的血泉。如果此时这场诡异的对决有观众,那么无论是谁都会下意识地觉得,这种夸张的出血量,绝对是死定了。
【输了。】
织田舞面无表情,刀芒一闪,她软绵绵地跪在了地上,眼前刷的一下闪过这两个字。
【死?】
过了一会。
她眼前又闪过一个字,还有一个问号。
……她不信。
她不信自己会死。
从来都不信。
可走马灯都开始飘起来了啊。
她曾听说,一旦出了走马灯,就离死亡不远了。
咋办。
从前、现在、过往,点点滴滴,她的一生,快速从眼前闪过。
“……”
画面最后在织田舞眼前定格。
这一刻,织田舞感觉自己像是飘在了一片走马灯前。
她选了其中一个场景,走了进去。
那是一座开满樱花树的庭院。
比现在的织田舞,还年轻了几岁的“小织田舞”在练刀。
是啊,她这一辈子,似乎除了刀,还是刀。
一位白发苍苍,衣服整齐干净的老人,笑眯眯地蹲在一边吃葡萄、吐葡萄皮。
“啐。”
“啐。”
“啐。”
吐葡萄皮的声音,与小织田舞出刀的破空声,连在一起。
“小舞啊,你这刀,不对。”
小织田舞面无表情,缓缓打出了一个问号。
她觉得师傅说得才不对。
师傅笑眯眯地接过织田舞的刀。
“呐,舞啊,你知道吗?世界上啊,最强的刀,分两种:心无旁骛的刀,和心有旁骛的刀。”
“什么意思。”
织田舞扁扁嘴。
小时候的她,每每师傅说什么,她都下意识地不信。
因为在她印象里,师傅,老喜欢骗人了。不知道为什么。
后来织田舞知道为什么了。
因为师傅,在卫星陨落的那一年,突然变成了一种叫做“使徒”的奇怪生物。从那天起,师傅变得喜欢撒谎了,谎话不离嘴,阴险极了。
“你瞧,师傅给你示范一下。”
师傅举起了刀,轻轻挥出。
唰。
刀看起来平平无奇地抖了一下。
飘落的樱花,纷纷被切成两半。
哗啦啦!
下一秒,不远处的一棵樱花树,斜斜断裂,断口光滑如镜。
师傅一刀砍断了樱花树,表情有几分得意:“你看,在师傅眼里,樱花和樱花树,没有任何区别,师傅的手里、眼里、心里,只有这把刀。所以,师傅砍断樱花树,才能那么轻松。这,就是心无旁骛的刀。”
“心无旁骛的刀,可断万物。”
小织田舞不服气,她一把抢过师傅手里的那把刀。
“拔刀流·一闪。”
唰。
另一棵树也遭殃了。
“我也能砍。”
“……”
师傅好不容易把刀子抢了回来。
刚才织田舞砍断的树,貌似是前年春暖花开时种下的,略心疼。
早知道就不拿院子里的樱花树举例子了,樱花树明明是无辜的。
“总之,”
师傅重新举例子。
无奈。
还是只能用樱花树了。
毕竟头已经开了,中途而废,并不好。
“瞧,”
师傅又举起刀,朝向另一棵茁壮成长的樱花树。
小织田舞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多说什么,看看师傅想做什么。
唰。
师傅手腕再次一抖。
小织田舞当时觉得,师傅砍这一刀的时候。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可当时的小织田舞,并没有来得及注意这两刀的不同之处。
哗啦啦——
树又倒了。
可这一次,沿途飘落的樱花,却没有任何一朵,受到刀气的干扰,连秒速五厘米飘落的速度,也不曾改变。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师傅的刀,悄悄摸了一把樱花,最终把树给砍倒了。
“这就是心有旁骛的刀。”师傅一边说,一边闭上眼睛:“第一次,在师傅眼里、手里、心里,樱花和樱花树,没有任何区别,都是可以砍的存在,所以师傅心无旁骛。而第二次,师傅……对了,你看出什么不同了吗?”
快说出答案时,师傅才骤然惊醒,他现在是在教人,不是在装逼,于是随手出了考题。
“樱花。”
织田舞沉着脸说。
“没错。”师傅轻声赞叹织田舞悟性之高,将长刀归鞘,微微笑道:“第二次,师傅的心里、手里、眼里,有了樱花。所以师傅为了保护樱花,为了成为樱花的刀,所以,砍出了比心无旁骛的刀,更快的一刀。这就是,心有旁骛的刀。”
“……”
“心有旁骛的刀,可断我想斩之物,也斩不断我不愿斩之物。”
“……”
织田舞看着那棵断裂的樱花树,陷入漫长的沉默。
“懂了吗?”
“师傅。”
“嗯?”
“那棵树。”
“咋么了?”
“我去年生日,亲手种的。”
“……”
……
那一年。
织田舞没明白,什么叫“心有旁骛”的刀。
她当时只是察觉到,师傅在砍出这两刀的时候,有一点点差别,可差别在哪里,织田舞看不出来,也看不透。
可如今,
这一刹,她的时间犹如定格、一生电光闪烁的一瞬间,织田舞重新“走进”那个场景中,她仔细盯着师傅的脸。终于明白。
原来,
师傅在砍出“心有旁骛”那一刀时,
在笑。
师傅是笑着砍出这一刀的。
“心有旁骛。”
黑·织田舞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在黑·织田舞身后,伽倻琴美凝视着浑身浴血,跪在湖水面上的织田舞,嘴角勾起诡笑。
看着走来的黑·织田舞,她像是看见了以前的自己。
不顾一切、一往无前、心无旁骛。
这是,她的“执念”。
砍断万物的执念。
因为执念太强,所以,“她”才那么强。
要砍死这个冒牌货,只有,超越自己的执念。
可有什么能超越自己的执念?
“那……换一种执念不就行了。”
一个熟悉的笑脸在脑中浮现。
织田舞在血泊中重新站起。
须臾后,她——
微微一笑。
哒,哒,哒。
织田舞轻盈的脚步,如在湖面轻舞,微笑着从另一位自己身边走过。
一刀轻轻划破黑暗。
“再见,”
“过去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