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
    李永仲暴喝一声：“两个人都给我闭嘴！”
    这些日子显字营的众人同这个年轻的营官相处下来，都觉得年轻人有些自苦，性情上头端方过分，也见过他发作犯错的兵士，但几乎没听李永仲有过高嗓大声的时候。因此他这会儿猛地一声压下来，叫军官们吓了一跳。争得面红脖子粗的冯宝群和周谦一时都吓得赶紧闭嘴，他们看李永仲面沉如墨的脸色，都有些后悔——刚才何苦跟那个周大炮（老冯头）吵？！
    “周谦亲自去实地侦察了回来，冯宝群也是慎重考虑，两个人都说得有道理，何苦吵得跟斗鸡一般？”说至此处，李永仲狠狠地瞪了两人一眼，改了口气严厉地道：“只是，要说理就得好的坏的都要说，怎地就只说自己有利的那边？这件事，咱们若是做成了，便是如周谦所说一般，建功立业！拿命博一个富贵！但若是出了岔子，一个不好，一千多条汉子就得交代在这里！”
    冯宝群向着李永仲抱拳一礼，沉沉开口道：“千总！我老冯绝不是怕事的性子，若千总有了决断，便是刀山火海我老冯也是别无二话！但咱们毕竟兵力单薄，白撒所里情况不明，时间又急迫，我老冯还是坚持先前的意见，现在能靠得住的只有咱们自己，为求稳妥，还是早点去赤水同大军会合！”
    周谦皱起眉头，一张古铜色方正的脸上隐隐透出胀红的面色，他亢声抗议道：“千总！先前若卑职没去白撒所，卑职同老冯也是一个看法！但刚去看了回来，俺却觉得，虽然要冒些风险，但这一仗不是不能打！先前只说白撒所青石建城，坚固无比，但今日我同曹兄弟并刘小七去看，却发现破败甚多！白撒所靠山临河，只有三面城墙，不及三丈，垛口处残缺甚多，城墙上头，火炮，弩箭等守城器械一应俱无！更别说上头只有那么几个不知是兵是民的人！”
    他喘了口气，放缓声音向着众军官诚恳地开口道：“咱们显字营不敢说天下第一，却也是川东地面上官军里头第一流的人物，在西南这里罕有敌手！此处的白莲教不过是些山匪乱民之流，咱们出其不意，难道还拿不下他们？！那才是天大笑话！”
    一时间两人的意见僵持了起来，军官们议论纷纷，认为各有各的道理，一时间竟无法决断。不知不觉间，谈话的声音消失了，众人不约而同地朝李永仲看过去，年轻的营官面色不变神情镇定，腰背笔挺地坐在青石上头，看军官们朝他看来，点点头道：“看来大家伙说得差不多了。那就我说两句，大家听听有没有道理。”
    “这回咱们同翔子营奉命东出白撒所，仔细想想，这道军令多少有些没有道理。”李永仲肃容道：“奢安二贼直奔赤水而来，正在紧要关头，军门却如何让咱们两个营离队而出，专程来这穷山僻壤地方？难不成是军门昏聩了？”
    他环视周围，提高声音：“咱们身处西南边陲，于消息上不大灵通，恐怕有人已经忘了，天启二年，sd有徐逆以白莲教之名起事，啸集万人，席卷大半个sd而西南一带，夷汉杂处，自来就是祸乱频出的地方！先前从未听过白莲教之名，突然却不知打哪里冒出来！军门说侦察便可，但哪家侦察用得着两千多号人？！不管是咱们显字营，还是翔字营，哪个不是战力过人的营头，却叫来侦察？！不把话里的意思挑明出来，不过是因为现下大战在即，不好让大军分心罢了。咱们若是有这个机会能斩草除根，却因艰难畏缩不前——这决断若是传进军门的耳朵里，大家猜猜，军门还会如何看待咱们？还会以为咱们是西南有数的强军么？”
    李永仲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当下就有军官恍然大悟道：“俺便说奇怪！就为这么点小事，便要两个营头过来？情理上头实在是说不通！”“说得是！往常出外侦察，顶天了两三个队头，像如今这般的一次也没有！”也有人催着让安静：“你们嘴巴都闭上！听听千总怎么说！”
    “先前本官凭着过往印象，以为白撒所易守难攻，但今日周谦几个去侦察回来，才发觉这印象靠不住！再好的城关，无人休憩，也就死了！自天启二年始，白撒所丢在蛮子里头几年功夫，能修几回？这许多年下来，再好的城关也废了！更何况白撒所不过一个屯兵卫所，虽说是就地取材，但毕竟不能与那些大城雄关相提并论！”李永仲喘了口气，加重语气继续说道：“不过毕竟兹事体大，大家伙儿一起来参详选择。哪怕不选三，要回赤水，只要兄弟们愿意，我也绝无二话！”
    他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当下就有几个性情急躁些的叫嚷起来：“周大炮说的是！辛苦走这些路，最后却只到地头上来看看，任哪家的军将也干不出这样的蠢事来！千总说的那法子我看能行！”
    “是极是极！老冯头你也别怪我说话难听，你确是谨慎太过了些！咱们用兵虽然求稳，但该决断时，却不能犹豫！便如千总说的，若是咱们看了两眼，就去赤水，军门问起，内里多少人马，器械如何，动向如何，一概说不上来！那咱们岂不是白走这一趟！”
    更有心思细密的说：“大家伙儿也别忘了，现下在此的，除了咱们，还有翔字营那帮人！咱们经常看轻人家，但打起仗来，翔字营也是一把好手，不落人后的！万一人家也看了一圈，心思同千总一般，觉得可以打打看，叫人家一鼓而下——就侯永贵那个德性，你们以为，回去在军门面前，咱们能讨得好么！？”
    这话顿时把几个有心想求安稳的人打退回去。不少人一下想起侯永贵平时诸多事迹，心下顿时打鼓。说得当真不错，以侯永贵的为人，若是真让他们拔得头筹，甚至是夺下白撒所，待同大军会合，显字营能有个甚么下场？现下正在大战之前，说不得就要被打上一个“畏战惧战”的名头，从此全营在冷板凳上坐到死了！
    李永仲的目光从军官们的脸上依次滑过，犹豫，无奈，兴奋乃至于些微的恐惧，种种情绪在军官们自己都不曾知晓时在脸上一一闪现交织，最后他停在站在最前的郑国才，周谦并冯宝群三人的脸上，郑重地开口道：“论资历，我不如三位老哥；论经验，我也不如三位老哥，论年纪，我更不如三位。虽说我暂任营官之职，但这等大事，我还是想问三位一句——咱们究竟是去赤水？还是豁出去干一票？”
    周谦想也不想斩钉截铁地开口道：“我便不信，几千乱民胡乱占着个破败卫所，就能摇身一变成百战精兵了！这一仗我是必打的！”
    郑国才微微颔首，他声音低沉，态度坚决地道：“虽然谨慎是必有的，但若咱们就这么灰溜溜地走了，日后还有谁看得起咱们？更何况还有个侯永贵！这是个小人！”
    冯宝群看看周谦，看看郑国才，又看看其他人，苦笑着摇摇头，最后面色一肃，豁出去一般地咬着牙道：“咱们是一个营头！出去你说你是冯宝群，几个认得你？既然大家都说能打，那老冯我也就随一回大流！当兵吃粮，本就是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差事活计，这事，老冯我干啦！”
    显字营开始为晚间的夜袭做准备时，离着他们藏身之地不远，翔字营也停下脚。侯永贵不愧是侯良柱看好的后辈，眼光倒还毒辣，于白撒所没有几里的地方派出斥候探子，他自己领着翔字营在原地等候。
    等了一二个时辰，斥候们纷纷回返，同袍问起情形如何，俱是摇头。领头之人面色为难地同侯永贵回报：“千总，实在不是小的们无能，小的们在外头守了有一个时辰，将周遭都摸了一遍，但想进到白撒所里却是千难万难。那进出的人同守卫似乎都是相熟，小的们实在是混不进去，里头的情形一概不知。”
    侯永贵脸上一沉，心里头也觉得颇有几分棘手。原先所想恐怕行不通。不由向着斥候们迁怒过去，二话不说开口骂道：“白撒所拢共才多大？这等事都办不下来！亏你们还号称军中精锐！都是狗屁！”
    将斥候们骂得个狗血淋头，总算出了些胸中郁闷，他脸色稍稍好看了些，扭头朝亲兵侯贵吩咐道：“传我的将令，后退三里，在方才路过的树林里头先扎营下来！”然后他神色扭曲了一下，仿佛万般不愿地艰涩开口道：“另外，去给本将联系显字营的人！”
    侯贵不敢多问甚么，旋即转身传令下去。侯永贵看着那几个依旧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斥候，只看一眼就厌烦地转过头，冷冷开口道：“一个个的废物点心！再去白撒所给我盯着！若是不能戴罪立功，本将须饶不得你们！”
    说罢翻身上马，一马当先绝尘而去。斥候们待蹄声响得远了，方战战兢兢地抬头看了一眼。斥候的首领叫陈同的，当先站起来，嘴里似乎是无声地骂了两句。旁的斥候问他：“头，现下咱们怎么办？”
    翔字营大队已走远，这里就只剩下斥候们。陈同瞥了一眼问话的人，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没好气地开口：“还能怎么办？现在咱们就得再去白撒所，说不得，还得想法子混进去！”说罢他咬牙切齿地道：“一座小小的城关，便不信还能困住老子了！”
    如今八月上旬已过，若是富顺，仍旧热得心头焦躁，但在gz一早一晚已是带了凉意。而过了日头最烈的午后，似乎没过多久，天色就黯淡下来，天际处渐渐显出昏黄的颜色来。老鸹嘎嘎叫着箭似的归巢，白撒所却毫无动静。
    “千总，咱们悄悄去看过了。白撒所靠着的那山上有个兵寨，荒废已久。咱们从后头绕上去，在树丛里头发现了一条小路！不太好走，牲口一类是不用想的，但人单身子走却没甚问题。”临时充当斥候的秦勇咕嘟咕嘟一气灌了大半葫芦的水，方才横着袖子一抹嘴巴，喘了口气又道：“不过这白撒所里头真有三四千人？咱们从高头看下去，里头的确有些人，但怎么数算，顶天了也就是千五出头。”
    “两千人还算少了？”李永仲笑着骂了一句，又摸摸下巴，若有所思道：“不过据关老二所说，他离开此地之前，镇川东手里便有两千多人，这还没把蛮子给他的人数算进来……若是关老二没说假话，那么，剩下的人到哪里去了？”
    他想了想，却实在理不清这里头的纠葛，决定暂时放在一边，果断开口道：“传我令下去，队官集合过来，开会！布置晚间安排！”
    军官们等待许久，不大会儿功夫就全赶了过来。李永仲环视一圈，缓缓开口道：“斥候们去侦察了回来，现下，白撒所里头估摸着只有千五左右。战绩稍纵即逝，咱们现在也来不及联系翔字营，只能硬上啦。众人听令！”
    军官们哗地一下从马扎上跳了起来努力站直！
    “丁队并乙队，由曹金亮并郑国才负责，由秦勇带路，从白撒所后头抄到山上去，见前头火起，便用绳子下到城里去！你们多带桐油火石等物，入城之后，各处放火！”李永仲脸上闪过一阵青气，“便是石头，也给我烧酥了！”
    “庚队由冯宝群带领负责咱们后路！务必警惕！再派人联系翔字营！娘的，平日里老见着在咱们面前晃荡让人心烦，现下要找人了，却一个都看不见了！”李永仲烦躁地骂了一句：“找着人了，告诉侯永贵，咱们往白撒所里去了，他若是聪明，就赶紧过来！”
    冯宝群先应了一声，又有些迟疑地开口道：“千总，若是侯队官不愿过来，或是找不着他怎么办？”
    “呵呵，”李永仲冷笑一声，“咱们若是打下了白撒所，找不着他更好！不愿过来也别强求，若还没走，就告诉侯永贵，把这附近给我看紧了！”他厉声道：“如果因着他的缘故，从哪里蹦出伏兵一类，他也就不用想着还能去赤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