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散,除去点朱砂音绕梁两人仍旧忙于政事,上御执潜于幕后之外,其余人皆已经身在大殿之外,阶梯之上。
而眼下,已是傍晚。
左右两列,左边就穿林雨一位,神白须周登楼行军镇武四人在右,行军镇武在前其余在后。
唉————
行军长叹一声,镇武则是幸灾乐祸的拍了拍前者肩膀,啧啧两声。
“愁吧?”
镇武说道。
“愁死了。”
行军苦着个脸。
神白须不明所以,看向周登楼,后者一笑,耸耸肩。
“轩子,你帮我跟我娘谈谈呗。”
行军朝着左边漫不经心的穿林雨喊了一声。
“老哥家事,恕不奉陪。”
穿林雨拱手抱拳,笑道。
几人站在阶梯上,没有人打算先走,行军干脆一屁股坐下,镇武其次。
神白须跨越几道阶梯,走到了穿林雨那边,他拱手作揖,后者笑而还礼。
周登楼下几步阶梯,站在行军旁边。
“老李怕不是让伯母关在家里头了吧?还是你这个做老二的受宠啊,还能来天都府开会,你可千万别走漏风声了,伯母要知道了还不得把你的皮扒了。”
周登楼笑道。
“难啊老周,就我老哥那本来就不擅长说话的人嘴皮子都磨烂了都说不明白,我去就能有用了?”
“开会归开会,你看我中途有插一句正经话吗?”
行军一脸无奈,他手肘抵在膝盖,看着远处女娲城。
“诶,要我说,求个饶呗,归根结底伯母还是心疼你俩,前年出一趟边疆差点把命丢那边,伯母也是怕,你们俩可是她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自古忠孝两难全,御子会理解你的。”
镇武手搭在行军肩膀上说道。
行军也是面色苦涩的摇摇头。
左边神白须同穿林雨也聊了起来,同样事关行军家事。
原来,今天会议李太行之所以没来,是因为这个做大哥的带头入疆,家中老母闻言勃然大怒,一怒之下把李太行锁在了家里,不得而出。
说来也奇,这李太行当年出边疆对阵削山三宗死战不曾退,身陷囹圄仍旧以力开天,悍不畏死,唯独家中老母眉头一皱,哪怕是捏死蚂蚁的一件事,也畏畏缩缩。
那行军就更是如此,老大都谨小慎微,老二那还不得吓得头不敢抬?
可大丈夫顶天立地,有一身本事岂能不思报国?
更何况如今内外忧患,作为等同维序者实力的至强者,还位列骁卫地煞开山行军,更是重任在身。
这一看,那位孤寡妇女反而有些不解风情了。
可事实又是如何呢?
开山行军乃是南地边境遗民之后,战乱中走失了家人,好不容易重逢,又遭削山军统围杀,好不容易逃进神骁,又被关政部门抓捕。
两兄弟一路磨难多舛,哪怕进了神骁,也因为无父无母无身份不得不颠沛流离。
燧皇城李氏传闻有个克死三位丈夫的寡妇,姓李名贞字淑德,家中排行老三,几番婚嫁,入门不过数月,其夫都莫名暴毙,不知其因,因此得了个“阴寡妇”的毒称。
世人有的诟病她,有的耻辱她,当然也有怜悯她同情她的,可议论纷纷,也不得再嫁,女子狠心之下,脱离了家族,离开了燧皇城,自力更生。
两兄弟虽然失无居所,可好在神骁民众质朴,凭着百家饭和辛勤劳作也都有了一定生计,为了稳固自身,两兄弟接了一份生意,替别家老爷送镖到边疆。
金家允诺事成之后便可在神骁落户,两兄弟闻过则喜,风风雨雨上了路,可谁知路过边疆,再逢削山军统,非但东西没送到,还被一路追杀。
而至此,却阴差阳错的遇上了前往天君城路上稍作停留的李氏,一见,救命之恩,缘见如此,李氏便收做养子,共赴天君城。
此后,李氏凭借着久经商道的见识与智谋,在天君城开枝散叶,两兄弟也拜师学艺,风雨一摇,转眼二十年。
二十年后,传闻天君城李家有二虎,开山李太行,行军李镇岳。
突然,李镇岳一抬头,扭头看向左边的神白须,后者抬眉。
“老白,兄弟求你一件事。”
闻言,周登楼同镇武对视一眼,皆是哈哈大笑,哪怕是穿林雨,也气笑般的指了指李镇岳。
“李老哥,你莫不是想要我去同伯母说理吧?”
神白须一语中的,李镇岳拱手抱拳。
“白老弟那张三寸不烂之舌在场各位都是见识过的,就连点朱砂音绕梁这两位都能给对下去,要说服家母,恐怕不在话下吧?”
李镇岳笑道,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
“荒谬绝伦,白公子就算能说的过点朱砂音绕梁,那也是在政治立场上的评说而已,各抒己见因而不同。”
“你李镇岳的那是家事,岂能一概而论?”
“再者,就算白公子不介意,外人怎么看?你还嫌白公子臭名不够大?”
穿林雨一番话,让除去神白须之外的几人纷纷憋笑,以至于破功。
李镇岳长叹一口气,又坐了回去。
“并非是我不想帮李老哥,实在是家事难为,也并非怕外人笑话,只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又如何?”
“轩辕先生说的也没错,音绕梁点朱砂之所以不和我争辩,不屑而已,况且我所说实乃事实,无可奈何罢了。”
“李老哥要出边疆,为国为民,可需知忠孝难以两全,更何况家中老母尚在,焉能忤逆?于情于理,我都不该管吧?”
神白须走了过去,同样坐下,这样一来,四人坐着一人站着,有说有笑。
“要我说啊,老李你俩就待在家里头好好侍奉老母,这趟出川就别去了。”
“上次出川你俩可是立了头功,这还不够啊?这回让给兄弟几个又有何不可,既能侍奉老母以享天伦之乐,又可坐待山河回拢,一举两得啊。”
镇武倒是不以为意,好言相劝道。
突然,李镇岳抓着神白须的手臂。
“不行老白,你必须得走一趟。”
众人破声大笑,哪怕是穿林雨,也都席地而坐。
眼见李镇岳来真的,就要抓着自己往下走,神白须伸手拍住李镇岳。
“李老哥盛情难却,非要请我吃这顿饭那我也没办法,但是我可丑话说在前头,别到时候劝母之事不成,反倒火上浇油雪上加霜。”
“在那时,李老哥可不能不认我啊。”
此话一出,李镇岳眉头一抬,郑重其事。
“瞧你这话说的,兄弟岂能骗你?”
神白须抱拳恭维,笑了笑。
“老白啊,这一趟我可不陪你跑,你拉的下那个脸我可拉不下,我在骁卫名声最差,就不扫人家的兴了。”
周登楼坐着抱拳,笑道。
“嘿,老周,妄自菲薄了啊,家母何许人,岂会在乎那些俗仪?也就是你,大忙人两边倒,一年连个面都见不上几次。”
李镇岳笑着指了指周登楼,后者也是微带歉意的拱手抱拳,李镇岳反而摆摆手,不在乎这些小事。
“好人好事,我也就不叨扰了,老李,托我给伯母报个平安,咱仨去轩辕那下馆子去。”
镇武先是朝着李镇岳抱拳拱手,后者回礼,然后搂着周登楼肩膀朝着穿林雨指了指,后者笑了笑。
“李老哥,你害我少一顿饭啊。”
神白须笑道,指了指李镇岳。
“白公子,李伯母亲手下厨的一顿菜,哪怕是女娲城所有的馆子加在一起都是比不了的,这一趟有你口福了。”
闻言穿林雨所说,神白须惊讶的抬眉,他看向李镇岳。
“那可不,看到那两条长的看不到头的街了吗?都是我娘的,往前,再往前,都是。”
神白须顺着李镇岳手指的方向看去,天都府外纵横六条街,三条御道之外皆是灯火通明,人形纷纷。
“老白你要是在我家待上个几天几月,保准给你养的白白胖胖。”
李镇岳拍了拍神白须的肩膀笑道。
“去,养你的白白胖胖。”
众人大笑,好不热闹。
很快,神白须李镇岳就已经离开天都府,在李镇岳的介绍与带领下,两人走了一趟女娲城的东城区。
也是在之后神白须才得知,双李的的母亲乃是“人食天”企业机构的创建者。
神骁古言,民以食为天,意思是生存在大地上的人,以进食来延续生存,拓展建立发展,而在神骁文字中的食又以人与良结合而成。
所以双李的母亲也一直说,“买卖就是生意,生意就是生活,所以人要讲良心。”
这也是人食天这一含义所在。
人食天是神骁目前不输“禾下”的食品机构,遍布东南两地四座城区,在各大城区都有分部,大大小小数万家,也是走出国门的国际产品。
所以李母也说“这口碗很大,天下人皆可食,而这口碗也很小,因为一开始只是为了养活三个人。”
这里的三个人,大概也就母子三人而已。
一直到晚上20:30,两人才在繁华的东街一路返回。
东街分为百竹,长义,湘庭三座城区,神骁的地理大小划分为川,洲,城,街,区,要相当拗口一些,前大后小。
因为神骁大陆地址分区是根据九千年前全青复的山川堪舆地图来划分的,曾经的八爵也就是所谓的八川,川地与川地之间的区分才叫洲。
同西方城区一样,城区是最大的管辖地区,也是最大的居住地,这一点四方天地都是相同的。
神白须同李镇岳绕过一条极为宽敞的御道后,两人来到一条比起刚才稍微狭窄的街道。
比起之前前两条车水龙马霓虹灯亮的街区,这条街相对清冷,不,安静。
“喏,那座宅子就是我家了。”
顺着李镇岳手指的方向,在一栋古雅别墅的一旁,有一座极为古典的宅子,就像是好几个世纪之前的一样。
门前站着一位老者,比起其他房屋,它的灯火要相对清冷,给人一种萧条感。
“诶哟,二爷,您可算回来了,咱这里头都乱成一锅粥了,我寻思还要不要去闯一回天都府呢。”
“这位爷是?”
老者先是笑着向神白须微微鞠了一躬,又是拱手抱拳,东西方礼仪皆有,先客后主,足见诚意。
“噢,福伯,你叫他老白就行。”
名叫福伯的老者眉头一皱,而神白须大概猜出来这位是李镇岳家的管事,看得出来两人关系很好,没有那种主仆的严肃感。
“白先生,您叫我福安就好。”
神白须笑着拱了拱手。
“对了,我哥咋样儿了?”
李镇岳突然脖子一缩,小声说道。
“李爷…嗯…”
福安嘴角往下一扯,闭上眼,摇了摇头,李镇岳脸色更差,心里拔凉。
“老白,这会兄弟得全靠你了,你可不能一会开了门就跑啊。”
“瞧你说的,我都走了这四五条街过来了,都到门口还能走了?”
“我饭还没吃呢。”
“靠谱儿。”
李镇岳郑重抱拳,福安只是笑着。
吱————
福安叫来两个丫鬟,两女子先是向着神白须微微躬身,后是向着李镇岳施了个万福,后者摆摆手。
除了神白须之外,众人合力慢慢将那扇主门缓缓推开,这门才将将打开,神白须就听到了一位妇女气愤的斥骂,和另一位男子的求饶。
“娘,您歇歇,您儿子皮糙肉厚的,那棍子您挥半天了都,别伤了您的手。”
“伤手?没有这双手,我就不能打你了?是不是没有这双手,我就成不了食天养不起你们两个白眼狼了?”
“哪能啊娘,儿子这不是心疼您吗?您看这天都黑了,您饭都还没吃嘞,咱要打也吃完了再打成吗?吃饱了有力气,民以食为天啊。”
“吃吃吃,吃什么吃!”
眼前的滑稽一幕哪怕是神白须见了也有些憋不住,他只能憋着笑。
只见一身灰袍看似儒和而风姿柔美的女妇人手拿竹条,没一会儿就打在跪在地上抱着她大腿的李太行身上。
声大劲小,李太行是打一下说一句,苦口婆心劝那灰袍妇女吃了饭再打。
周围的侍从丫鬟不是捂嘴掩笑就是几人眼观鼻鼻观心,或者抬头望天,个个憋笑。
院内同门外的景色简直天差地别,好不热闹,哪怕是神白须都能切身感受那种温馨与家长里短的烟火气。
一旁的李镇岳有些颤颤巍巍的,堂堂大丈夫,这会儿也虚的有些踉跄,可谓不怕天不怕地就怕老娘眉头低。
福安向着李镇岳微微躬身,后走向那灰袍妇人。
“夫人,来客人了。”
闻言,李贞很快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她快速看向站在门庭下的神白须和李镇岳,后者脑袋一缩,蹑手蹑脚的走了过去。
啪嗒————
“家门不幸,得此不肖子,先生见笑了。”
李贞赶紧丢掉手上的竹条,躬身作揖,神白须同样回礼。
“非也,夫人教子有方,是在下冒昧,不知礼节。”
在两人对话间,跪在一旁的李太行赶紧抓住竹条一扔,恨不得扔到天外去,他赶紧打手势让一旁的丫鬟扔走,丫鬟掩笑拿起竹条就往后堂走。
李镇岳根本没走去李贞面前,李贞一个眼色他就老老实实的跪在李太行一旁,两兄弟算是团聚了。
“福管,生火起灶,我亲自下厨为白先生接风,以尽地主之谊。”
李贞笑着看向福安,后者微微躬身,退至后堂。
“你们两个!没看见客人来了吗?还跪在那里做什么,我现在要去后堂做饭了,回来白先生要是说哪里有招待不周的地方,我要你们好看!”
李贞捋了捋袖子,指着李太行李镇岳两人,双李赶忙起身,鸡啄似的点头。
“白先生,失陪。”
李贞拱手作揖,神白须笑着再还礼。
走之前,李贞狠狠瞪了双李一眼。
双李直直看着母亲走去后堂不见身影才长长舒一口气,两人这才起身。
李太行耸了耸肩膀,看向一旁嘴角都快咧到耳后根的神白须。
“老二,馊主意啊,你把这小子叫过来干什么。”
李太行手肘搭在李镇岳肩膀上,下巴指了指神白须。
周围的丫鬟与侍从也都积极散开,该收拾的收拾,该准备的准备。
“嗨哟,哥,我要不把老白拉过来,你得在那跪到明天早上,更别说吃娘做的晚饭了。”
“去去,你也配说教老子。”
李镇岳嘴一撇,白了李太行一眼,往左一撤,李太行险些摔个狗吃屎。
“想不到两位在外纵横疆外内宇,在家里头却是这般缩如鼠虫,真是大开眼界,不得不喟叹李母教导有方,见之晦涩啊。”
神白须笑着抱拳。
“你小子脸皮可真厚啊,这种事儿你也好意思来管?上御执都没办法,你能做什么。”
李太行双手抱胸,对于李镇岳拉神白须来这一趟,感觉多此一举。
一旁的李镇岳只是拉来一张凳子,坐了上去。
“盛情难却啊,你不在的今天,情况要相对紧迫一些,也许是因为你不在场,地煞没怎么发表意见。”
“我知道你对我印象不好,但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更何况我的立场于骁卫有利无害,你们没理由拒绝我。”
“再者,半宝川情况严峻,光靠斩龙人一个人未免有些太抠门儿了,你们骁卫的行事风范,我懒得说。”
神白须收敛了那副笑脸,对于今天骁卫会议的情况一一报之。
李太行微微皱眉,他神情晦涩,眼神低弱,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上御执是和李布施有着相同谨慎的人,他不会在一个内忧外患的环境中做取舍,除非有什么代替了他的取舍…”
李太行抬头,看向神白须,再一联想他今天来的目的,他不相信这是巧合。
“哪怕强如斩龙人,当前神骁杀势最强天道剑修剑,在面对削山六宗的牵制下也都身陷囹圄,中了白下霁之毒后更是旦夕之间,她尚且如此,你一个局外人又能做得了什么?”
“你固然可以让上御执相信你,而且他一直也都偏向于你,可万一你的选择是错的,万一一切付出都付之东流,那上御执的收场必定凄惨。”
“出师未捷身先死,在神骁,可谓历历在目,这都是血淋淋的教训,你已经遍读神骁史书,能不知道这么浅显的道理?”
李太行并非不信任神白须,能够凭借一己之力搅乱整个西方秩序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一个鼠目寸光之徒?
他是不敢肯定神白须,他固然很强,可他的思维太过疯狂,他可以事事陷阵之志向死而生,那是因为他孤身一人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可骁卫不是,骁卫是一个国家的政府,是一片天地的首要,骁卫一次都不能错,否则,便是更天换地,倒退重来。
“举棋不定,优柔寡断,这都是你们神骁的兵家大忌,为兵者当兵贵神速,我这不是在跟你讲兵法,而是在和你说目前神骁的局势。”
“你知道今天会议上天罡音绕梁和点朱砂都说了什么吗?她们不信我作为一个外人能了解神骁的内部情况,我也知道她们会那样说,因为我的身份。”
“可事实是你们就是拖不起,上御执上位才不过两年就死了一位地煞,更何况还是列中最强,而如今居还然要一个外人顶替,这不是捉襟见肘?这不是对待眼下川外兵事的无能为力?”
“尚有贤人不得用,内忧外患当断不断,如今斩龙人将折,谁来填下一个洞缺?是你李太行,还是李镇岳?”
神白须先是看向李太行,后者皱着眉头,再是看向李镇岳,同样是长叹一声。
“音绕梁点朱砂,一个个清高的很,外来人怎么了?外来人就不分是非了?我大可告诉你们,清理盘龙,就是你们求我,我都不干,因为那是上御执自己捅的篓子。”
“削山我也不会管,我一个人都不会杀,这千年世仇也是你们自己纠结来的,我就是一个来旅游的,关我屁事啊?”
神白须骂骂咧咧,可双李也没太大反应,好似就是理应如此一般。
“可我却帮了你们,掣肘盘龙,抵御削山,我一马当先,先断了你们的优柔,再一个个把你们都拖下水。”
“事态风起云涌,暗流涌动,一个个都站在干岸上,能看见个屁的是是非非?”
李太行挑眉,李镇岳也一下站了起来,两人看向神白须,莫名其妙。
“你很高尚,非常高尚,甚至给我一种清白的感觉,我现在有点好奇终焉究竟是怎么得罪你的了。”
李太行所言或许不应该是终焉怎么得罪的神白须,而是神白须究竟因为什么竟要得罪终焉。
“你如此大义凛然舍生取义,就仅仅只是为了一个承诺?谁信?”
李镇岳幽幽道。
是啊,伊芙琳,谁会信呢?这样一个人,有什么资格求得救赎呢?
他一开始就错了,大错特错,还害了别人,或许只要他不去做,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只要他不接近她,她的命运会有更非凡的光彩。
神白须并非求死,他只是在求证,又或者在践行。
“可你能说服我母亲吗?她老人家可不会跟你心平气和的说这些大道理。”
李太行调转话题。
其实,又岂需要神白须去说些什么?
他两个儿子在骁卫虎啸一方,在边域更是名震穹宇,削山走蚣谁人不知双李名号?
就说那穷奇城区一战,李镇岳一手有着压制天道神威的截天白绫,一人战三宗,打的刘振奇人仰马翻,双拳开道,拓元开旗屡屡无功而返,一人守关,万夫莫开。
还有那李太行一杆红梅木长枪,生体器神,开天辟地之势席卷八荒扫清六合,混沌城区一对四以力压阵,枪挑山峦,打的众万离长剑发崩,让高沅方一双拓乾手无计可施。
若不是六宗围攻加上开阵力压,何德何能拦得住这位开山大将。
也正因为乃是国之重器,李母心知肚明。
可也需知,怜子之心,天下父母心也,哪怕是国之大事天下苍生也阻隔不得。
“你们二人的任何一个人的身份,无论是放在神骁的政治层面还是军务层面,几乎都是刚需。”
“我来这一趟,只是受人之邀过来吃一顿饭而已。”
神白须这番话,双李可不相信。
李镇岳固然知道邀请神白须来的是自己,但是要说来这一趟就能说服他母亲李贞,太不可能了。
可事实又是如何?这就好比两个孩子平平安安的在学校上学,突然有一天带着班主任回家来了。
哪怕班主任表现得客客气气,对两个孩子在学校的表现是只字不提。
可做父母的还能不了解自己的孩子?
在学校是不是捅了娄子惹了祸,或者表现不好,一目了然了。
所以神白须是在赌,赌双李的那位母亲是一位识时务的慈母,又或者赌这位曾经饱受诟病的阴寡妇的贞义之心。
她绝不会让自己的孩子也忍受那样的侮辱。
随着三人的促膝长谈,在后堂福安的知会下,三人端端正正的走进了那中堂大厅。
古旧典雅的摆设同神骁古代传承的古寨如出一辙,神白须一路走来,虽然身处人间繁华处,却极少如在西方那般,科技产物琳琅满目。
在这里他体验的,大多是人与人之间的朴素风俗,待人接物之间,古韵袅袅,以至于让他再回想起西方那边的千机万枢,竟有些感慨。
一家三口,外加一客,落座中堂,屏风伸展,门面遮拦,四人就那么端坐饭桌,在李母的意示下终于动筷了。
算不上什么玉食珍肴,不过一两二三的家常菜,可这对于客人来说,却是莫大的礼待。
双李下筷如飞却静无声响,偶尔只能听见扒饭的筷子碰撞碗壁的的声音。
神白须本就胃口平平,却也莫名被一股氛围带动,只觉得盘子里的菜每一口都不是同一个味。
以至于碗里的饭加了一碗又一碗,李母神色慈柔,只是笑着。
看着神白须下筷如娴,吃的相当安静,他的神色平柔,似回忆着某种莫名的情感,李贞若有所觉,只当是这位“远道而来”的大孩子想家了。
独在异乡为异客,哪怕是神白须这种能上天入地的大好男儿也会苦思不倦故土的风息,而在他那回忆中满是白雪冰封的草原,如今已是绿茵漫漫,只是孤身一人,才无处可归。
以至于形影单只者若即若离,如孤立浮萍,生死无知,平生茫茫。
这一顿异乡的晚饭,好似吃的肝肠寸断,难释愁肠。
“白先生下筷精炼,我知先生非我神骁者,入我神川不过几天,何以学得?”
早就放下碗筷的李贞李母抬头笑问神白须。
神白须这下有些苦恼,他用筷子的手法是盘龙会金簪教的,一时间不知道怎么称呼,卡在嘴边。
李贞见人不知道在思虑什么,只是静待下文。
“托周登楼的福,在盘龙会接待时,一位姓金名簪的先生教的。”
神白须堪堪编出这么个理由,他确实不知道金簪叫什么名字。
“笑什么笑?吃你的饭。”
李贞瞪了一眼一旁偷笑的李镇岳,后者脑袋一缩,憋着扒饭。
“我见先生握筷的方式有些别扭,可下筷却精炼,在者…您这握筷的手,远了。”
李贞伸手指了指神白须握着筷子的手。
他的手几乎是握在筷尾,是用虎口托着筷尾,相比一般人的握法相对远了一些。
“有什么…说法吗?”
神白须不明所以。
“倒也不是什么说法,只是在我母亲那个年代流传着一些民间古典,说啊,这筷子拿的远的女子,嫁的也就远,有不归之意,不是好兆头。”
李贞又指了指神白须手中的筷子,笑着说。
“娘,轩辕还说过筷子拿的远夹的多呢,也确实啊,拿的远好使劲儿,吃的多也是福啊。”
李贞瞥了一眼李镇岳,后者又是一缩脑袋,憋了回去。
“先生远跨万里,只身过海,天大地大孤身一人,想家否?”
这个问题李贞问的有些小心翼翼的,而神白须则是扒干净了最后一口饭,将筷子横放在碗面上。
家?何处是家?家?何以为家?
这个问题对于神白须而言,有些虚无缥缈了,自少年时他就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颠沛流离,几经周折,换过好几次理想,跌倒又爬起,试了一遍又一遍,都在寻找。
他也迷茫,也迷茫李贞问的这个问题,生在西方是命运,却不是宿命,他可以死在任何一个他心安可为家之处。
“明月高高挂,所照山川皆为家,依于云间,行于山间,闻春色而没入红尘,听冬雷而潜入云烟。”
“此处心安,不想家。”
神白须重新拿起筷子,哪怕碗里已经没有米饭,他仍是抬动筷子夹菜,神色宁静,嘴角含笑。
看着这个身穿异服为异客的男人,李贞莫由来的心做纠结。
细细一想,她离开曾经的氏族一转眼已经三十多年了,父亲母亲的葬礼也都没有去过一次,可在这片曾经的陌生土地,却也有了亲情的依赖和眷恋。
哪怕曾经那个家再冰冷,却也曾依存着她的眷恋,而如今天各一方,已经枝蔓连理的李贞对于曾经那个家的眷恋早已烟消云散。
说的多好啊,依于云间,行于山间,可需知游子愁肠,思眷的不仅仅是家乡,而是抚育了自己的血脉。
而家,也是神骁人穷尽一生都在渴望,都在传颂的一种思想,心游于天地间,疲倦时有归处,无奈时有停处,不惧风雨,不惧人间庸俗。
双李差距得到了母亲的情愫,只是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李太行看了一眼神白须,后者安若泰山,好似宾至如归。
李镇岳眉头一皱,同样看向神白须,依旧没什么变化。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被神白须那句话影响,李贞一时间沉寂在回忆中,有些遥远,也有些恍惚。
这个由她作为一个不归人问的另一个不归人的问题,反而是她触景伤情,不能自已。
也许在这位坚强的母亲心中,也一直有一个无法放下的牵挂。
粗茶淡饭,几人却吃的津津有味,在这场饭局上,没有什么那么麻烦的国家大事,不过是一些家常小段。
饭后,饭桌很快被收拾干净,李贞起身,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双李,眉头一皱。
双李不明所以,而李镇岳却看向神白须,李太行则是心中定数泰然,却又有些徘徊不定。
老母皱眉,孝子心揪。
在李母的目视下,两人起身皆是离开中堂,关上了门扇。
看着双李离开,神白须这才起身,向着李贞深深做了一揖。
“先生万万不可如此,布衣一介,敢安受先生如此大礼,万万使不得。”
李贞赶忙上前扶起神白须,只是无论她如何用力都托不起神白须,她皱着眉头。
“投子报国,夫人大义,在下愧之。”
神白须言下之意,代表着李贞会放弃掣肘双李兄弟出边,可这么做,为母之心何忍?
神白须作为说客这一身份确实无耻,都已经走到人家里了,可若真要说这其中的对与错,那就太复杂了。
“先生高看我了,我一妇道人家,哪里晓得那些什么国家大事,只是希望自己这膝下两个孩子能平平安安的,别有闯祸为罪的心。”
“两个儿子出息,在骁卫中有不低的名望,我这个做娘的脸上也有光,可我也知道,要他们敢为天下先,太苦太累。”
“倘若只是跟人口角争吵,就是说一万个不,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可这天底下的人太多,有能耐的又何止我那两个儿子?先生说呢?”
眼前这个灰袍妇人,神态慈柔,眼袋含泪,看着躬身不起的神白须,她问道。
神白须怎么可能会回答她,因为他只是来要人的,他怎么说都是错的。
“外人笑我一个寡妇带两个不是亲生的孩子,老有闲事,我不在乎,当年那场纷乱,我只觉得相遇即是缘,救下也无妨。”
“孩子命苦,幼年无知,两兄弟颠沛流离,却也懂事,知道心疼人,因为我那阴寡妇的恶号,跟人动过不少次手。”
“我也同样半生飘零,权名世族家的女子大多命不由己,好不容易做主一回,谁不想任性一次呢?先生好不体贴。”
在那妇人风轻云淡的追溯中,她有着对神白须的埋怨,说是埋怨,或许也是对自己命运的颠簸感到不忿。
“可我又想到先生又何尝不是孑然一身,为一承诺可以尽忠尽死,身在太平盛世,却行于风云之端,何尝又不是命不由己,思来想去,总总犹豫不决。”
这刚刚狠下心来的怨恨,转眼也又成了心软,说到底,神白须比起他那两个孩子,大不到哪去,他身上背的担子,哪一点比她的那两个孩子轻一点儿?
沉重行囊,压垮少年肩膀,本就春风不在,奈何时光荏苒。
为人母,最见不得的就是自己的孩子吃苦,可怜天下父母心,又有哪个做父母的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过得好的呢?
一旁的神白须默默无闻,只是躬身作揖,把头埋的极低。
而对于眼前这位满腹愁肠的妇人,他只有尊敬。
“孩子大了,也有自己的世界和人生了,未来生活的航向他们心里比我有数,我知道我牵不住他们。”
“先生此来的目的我也了然于心,只是心中不舍放不下,兜兜转转。”
李贞转身,看向那深鞠作揖的神白须,皱了皱眉头,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
“为就他人之志而鞠躬尽瘁,先生以死明志肝脑涂地,可自己呢?岂不知自身难保?”
在李贞看来,神白须这么一个身份,与他的所作所为,极为不符。
为履行一个承诺而搭上自己的性命,会不会不值得?
“…先生。”
李贞唤了一声,她明知神白须不会回复。
她本皱着的眉头忽地又伸展,望向中堂悬挂的那幅画,画中梅鹿昂首,蹄踏小溪,同溪中游鱼共首。
李贞走向神白须几步,只见她席地而跪,整个人匍匐在地,叩首在手背。
“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什么国家大事,只想让自己的孩子能平平安安的生活,可天降大任于斯人,我无可左右。”
在神白须赶忙要去搀扶李贞时,后者的言语打断了神白须。
“我恳求先生一个承诺,恳求先生此次出边,能为两位犬子担保。”
“我很清楚那两个孩子的心性,寄人篱下,他们珍重每一份他人的给予与施舍,哪怕是芝麻小的恩惠,也会认为是莫大的恩德。”
“可也就是这样的孩子,往往命苦,他们太清楚得到恩惠之后需要付出的代价,不得已用自己做筹码,去延续他人万年延绵的国祚。”
“先生深明大义,肯以身作则为就明志,可我不甘心,不甘心那两个命运多舛的孩子一生戎马,不是为生,就是为死。”
说到这里,这位女妇人已是潸然泪下,泪水打湿长袖,已是肩膀颤抖。
神白须皱眉仰天长叹,要他做的这个说客实在是太过沉重,甚至太过无耻。
难道这神骁天下,没有那李镇岳李太行,就成不了?硕大的天地,神灵与共,盖天寰宇,可有真正哪一位注视这人间?
神白须不忿,不忿那厄运专找苦命人,不忿那麻绳专挑细处断,更不忿那些个高高在上的神明不谙人间疾苦,妄成道哉万万年。
一定要众生火热,才能衬托那些神明的慈爱?一定要山河破碎赤地千里,才能印象那些拥有高高在上神权的神灵的伟大?
神白须可不这么认为。
他认为,这事儿没完。
咔嗒————
门被打开,门外早已等候多时的双李纷纷转身。
神白须神色平常,和来时一模一样,而在他一旁的李母,则是心事重重,眼眶通红。
李镇岳先是看了一眼神白须,后者回望。
李太行不敢去看红了眼眶的母亲,只是看向别处,神态低沉,有气无力。
“福管?你安排一下白先生的住处,东院不是空着,拾掇出来吧。”
“白先生,夜色已深,路途遥远,夜路不好走,就在陋舍留宿一晚,您看可好?”
院外远处千楼林立,大厦寰宇,灯火恍如白昼,哪里不好走?
“不胜殊荣。”
神白须拱手笑道。
“你们两个,跟我进来。”
李贞柔声说道。
咔嗒————
两人出,三人入,又或是一场泪别。
一旁的福安笑而不语,有些苦涩,也有些无奈,他歉意的向神白须拱手,后者摇摇头,长长呼出一口气,微微躬身。
屋内三人,李贞背对二人,不知其色,而其心,却了然于心。
扑通————
双李两人皆是一跪。
“娘,这趟半宝川孩儿不去了,骁卫那么多人,缺了我跟老二两个又不是不能转,再说了一个国家哪可能就指望着那两个人活。”
“我跟老二商量好了,打算把骁牌退回去,今后我们俩就老老实实侍奉您,骁卫那活儿不干了。”
“胡闹!”
李太行的一番话,惹的李贞大怒,她转身怒视李太行,至于这怒,也是有气无力,空有架势。
“还嫌你娘被人笑话的少?幸亏街里街坊善解人意,咱们娘仨才能安安稳稳的在这女娲城落脚,如今本事大了,恩还没报,就想着享清福?”
李贞怒视李太行,对于他递交骁牌一事怒不可遏。
“可整个神骁那么多人,凭什么逮着我们兄弟俩薅?凡事不都得从长计议吗?再说了,没了我俩,外头不还有个神白须吗?他不就是过来背黑锅的?”
啪————
李贞抬手一巴掌打在李太行左脸,只是声音大,却半点力气没有,李太行深知老母心意,不忍抬头去看她。
他刚刚那句话也无非是戏言,可却也没说错,神白须的的确确就是过来被背黑锅的替死鬼。
“还记得咱们娘仨初到这女娲城,人生地不熟,处处碰壁,再加上你们俩没有本地持证,事事不顺,连找个生计都难。”
“好在本地的政府一路从边外削山军统的袭击事件查了过来,那些事你们俩比谁都清楚,当地千玑政务是步步亲为,才让你俩落户女娲,才有了如今的太平日子。”
“你俩都觉得神骁是个好地方,没有军阀仗势欺人,没有贪官污吏剥削民众,更没有兵荒马乱,说这里都是好官好人,长大了也想和他们一样,报效国家,福泽民生。”
“如今你们一个个身上都扛着那么重的担子,在万刃千玑有那样的权力,怎的,就忘了初心?”
李贞捧着李太行的脸,神色慈柔,好似视如无上珍宝。
一旁的李镇岳似乎也有些后悔,后悔把神白须带回来。
然而此刻李贞的心意已经改变,又或者她从来就没变,她的两个儿子是整个神骁屈指可数的能人,肩扛重任,心抗众生。
她也明白忠孝两难全的道理,哪怕如今太平盛世,也世事难料。
“就是白先生不来这一趟李府,我也没打算拴着你俩,你二人虽不是我李贞身上掉下来的肉,可这数十年如一日,你们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心中想什么,我能不明白?”
“我只是怕,怕没个定数,怕后悔。”
李贞拍了拍李太行的肩膀,破涕为笑。
“娘…并不是事事都如人所料,只是有些事不可不做,可他神白须可以,为什么我们不行?”
李镇岳皱眉叹息道。
李贞将两人扶起,二人的个子高了李贞不知多少个头。
女性本柔,为母则刚。
“……我抚养你们近三十年,一岁一枯荣,有太多事都是突然闯入,就像在边外初遇,那个时候,我怎么能想到今后这两个小破孩将会是我最骄傲的孩子?”
“而如今你们忠于国家,在大意志上,的确要以大家为重,我虽一妇道人家,却也晓得何为忠义,你二人又是刚烈的秉性……”
李贞看着二人,又转身望了望身后的鹿图。
“我向白先生求了一个担保,处事在外,我希望你们能多听听白先生的话。”
“难道,非要我行全母之事,才能令你二人心安?”
见二人仍旧面露难色,李贞如此说道。
可此话一出,作为大哥的李太行便又跪了下去,李镇岳眉头紧皱,也是一跪。
他们知道自己母亲是什么性格,也清楚刚才那句话的分量。
李太行李镇岳跪拜叩首,李贞坦然受之,这位独自养育了两位神骁双绝的慈母,真正体现了何为母仪天下。
而刚才李贞所说的全母之事,意指九千年前,全青复之母全玉知。
全母为就全青复之志,饮毒自尽,才有了今后全青复一统东洲的壮举。
也因此,全玉知在神骁历史上拥有完全不亚于全青复的地位,在世间享有太庙,同圣人比肩,在历史洪流中,也有不少诸如全母这般忠贞大志者。
世人传颂,全母慈心,以感天地,忠烈泽泽,滔滔不绝。
在神骁大地上,那条自鲲鹏城直通八座城区,福泽天下的滚滚长江,名为“玉河”,此名便由此而来。
骁人为敬全母之志之德,在每年三月,便会盛行登高,舀玉河之水倾于天地,哺育那万里延绵的山川大地。
母仪天下者,也诸如李贞这般,舍小为大,以为千家。
咔嗒————
门再开时,出两人,神白须背对双李,等候多时。
李太行面色惆怅,可眉心舒展,李镇岳则神色安定,却皱起眉头,两兄弟不同的深色表现,大致上表现了两种性格。
神白须转身,对着两人拱手作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