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赵弘就破天荒的踏入了溪云台。
    有段时日没见，突然聚在一起，二人的面上都变得有些不自在。
    江绾的气色肉眼可见的好了不少，楼阁上下也不再是弥漫着化不开的草药味儿，而是又换回了常点的沉香。
    虽然这段时日赵弘没来，但赵栗总来看望，而且赵弘似乎不再阻挠了，毕竟皇后有孕，他必须把江绾的势力架起，以此来与皇后达到制衡。
    “陛下今夜要歇在此处吗？”静谧半晌，江绾还是率先开口向在案几后批阅奏章的赵弘问道。
    只是下一瞬，她就觉得这句话显得有些多余了，都这个时辰了，如果他不歇在这儿，难道是要专门劳驾内监把公务搬来，然后批完再搬回去吗？
    “你先歇息吧，不必等朕。”赵弘漫不经心的回道，他手上不停，连头都不抬一下。
    可实际上，他的心跳如擂鼓，握着笔杆的手也不由得攥紧了。
    江绾得令，她转身道玉璧后面，毫不客气的熄灭了床头烛火，然后倒头就睡了过去。
    光线熹微，赵弘的双眼越来越酸，他没好气的向玉璧望去，但始终没有命人再将烛火点燃。
    夜半三更，他在内监的伺候下更衣时，却忽的听见了细微的啜泣声。
    来不及穿戴整齐，睡袍凌乱的被他系起，他的脚下生风，几乎是寻着声音就冲到了床头。
    烛火再次被点亮，只见江绾气息短促的啜泣着，她紧闭着双眼，但却满脸泪水，显然是做了噩梦。
    赵弘见状急忙摇晃着她的肩膀，轻轻拍拂着她的面颊，试图将她唤醒。
    他顾不得手心一片湿粘，强行掰开了她的双眼，只见她的眼皮忽闪了几下，然后气息陡然平静了下来。
    悠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乌黑的瞳仁晶亮，但眼白却布满了红血丝，江绾一把抓住了赵弘的手，将它紧紧护在心间，蠕动的嘴唇满脸委屈，但又久久都不吐出一个音节来。
    “怎么了？梦到了什么？怎么哭成这样？”赵弘伸出另一只手抚上了她的鬓发，不由得将身子挪近了几分。
    嘭的一声，门被从外面打开了，几名宫女火急火燎的冲了进来，但又在见到赵弘的一瞬间，止住了脚步。
    李公公见此皱紧了眉头，细声细语的斥责道：“规矩呢？！陛下还在此！无法无天了都！”
    “陛下恕罪！”宫女们齐齐跪倒在地，高呼饶命。
    “贵嫔自流产以来，每夜都会梦魇，奴婢们彻夜值守不敢入睡，一听见屋中有响动，下意识的就......”
    “还请陛下恕罪！”
    “如此严重为何不报？”
    赵弘凝视着江绾支离破碎的目光，喉头一紧，心尖酸涩。
    “这......”宫女们欲言又止，面面相觑着，不知如何作答。
    “都退下吧。”江绾带着哭腔有气无力道。
    话音落下，李公公与一众宫女内监们都走了出去，独留下了他们二人。
    “我知道你不信我。”她的语气低沉，每说一句话都要长吸一口气。
    “我每夜都梦见我娘，她说我弑亲、福浅，这个孩子不愿意认我，所以......”
    江绾止住了话头，松开了赵弘的手，似是知道自讨没趣一般，扯起了被角，把露在外面的身体包裹了起来。
    “算了。”她苦笑着勾了勾嘴角，可眼泪却还是止不住的往外流。
    “是你要用这个孩子去换太子的情谊，如今这又是做什么？”
    赵弘的视线落在了他自己被松开的手上，不由得轻笑出声。
    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如果江绾适时的认了，哪怕语气软些，或是强硬的斥责他，告诉他她就是不想跟他有一个孩子，她就是想扶持太子，永远扎根在太子一党，他也未必不能原谅。
    可如今又搞这有苦衷的一出，编得神乎其神的，真是让他气的没来由的想笑。
    “我？”江绾有些不可置信，她强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正对着赵弘的目光。
    “我......”她也气笑了，垂下头，猛地抹了两把脸上残余的泪水，绷直了手指指向门口。
    “你的太子，当时要淹死了！”
    随即她又收回手指狠狠地戳着自己的心口：“我拿命去救的，我当时也要死了！”
    见赵弘的面上还是不为所动，她释然一笑，继续道：“臣妾根本不知如今还应该如何面对陛下，每每瞟向门口时，恍惚间就能看见那个端着毒药的老嬷嬷，她不停的在臣妾耳边说，说臣妾要死了，就算活着，也要给陛下殉葬。”
    话毕，赵弘顿时变得有些手足无措，他没想到皇后竟然连这个都瞒不住，或者说她是故意说出来气江绾的。
    “我不想给你殉葬，我身怀有孕我若是有......”
    她的哭腔续满鼻尖，泪水决堤，哽咽的无法言语。
    “我若是有孩子......我就不用.....我就不用......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还会觉得我是故意滑胎的？”
    气氛凝固了，偌大的楼阁中，只剩下了江绾隐忍的啜泣声。
    那声音比玉璧还要冷寒，比滴水还要敞亮，环绕在空荡的室内，一遍一遍回响在赵弘的耳边。
    她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是狠毒？是软弱？是坚韧？
    恍惚间，他分不清了。
    好像他认为的她，只是他认为的她，从来不是真正的她。
    抬起的手臂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落在了抖动的背脊上。
    亦如在漪澜台那夜一样，二人相拥着，直到天边鱼肚白。
    杜贵嫔复宠了。
    这条消息满宫都见怪不怪，毕竟自赵弘登基以来，细数种种美人，就没有一个有她这么得宠的。
    皇后气的在宫中不停地摔着瓷器，可怜她现在身怀有孕，不然还能借酒消愁。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她拿起桌上不顺眼的瓷瓶时，猛然间，她意识到了什么。
    赵弘予以她的宠爱、柔情，都是因为苋国的降书，因为她父亲与兄长的战功。
    可江绾是什么都没有的，他依旧那么宠爱她，可她已经那样对她了，所以赵弘现在，应该恨她入骨才是。
    莫名的恐惧席卷了安予霞的全身，她自顾自的缩在被窝中，多次派人去唤妹妹入宫，但她那个被吓破了胆的妹夫，却始终不敢进京。
    死亡的黑影时不时在她面前晃悠，她现在才意识到偌大的宫中，她竟然连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娘娘，太子说课业繁忙，代奴婢向您问安，无法亲自来此了，太子妃劝了好久，他都......”宫女畏畏缩缩道，她生怕安予霞一个不顺心就拿起身边的东西砸下去。
    “行了。”安予霞有气无力道，她如今的面色竟比江绾还要苍白。
    “娘娘！保重凤体啊！”宫女见状惊叹着提醒道，她不清楚皇后是受了什么刺激，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这副样子。
    宫廷幽深，安予霞扯着被角将自己牢牢覆盖住，她轻抚着小腹，呜咽了起来。
    她实在是太想家了。
    她实在是太想回家了，可是家在哪呢？
    是在千里之外的玉硕城，还是在很快就要不属于他们的幽州呢？
    溪云台内，偌大的楼阁里跪满了宫女与内监，他们的表情坚毅，个个视死如归。
    “今日午后礼部安排了巫师在前宫做法，届时，陛下会在奉天殿与朝臣议事，明日皇后娘娘禁足期满，贵嫔与太子，就全指望诸位了。”玉枝站在江绾身侧，居高临下的吩咐道。
    “是。”众人齐齐应声。
    这三个月，他们还在世的亲人都收到了足以衣食无忧一辈子的报酬，没有亲人的，自然被江绾排挤在了计划之外。
    她与赵弘重修旧好可不是为了在后宫继续生存，这个金雕玉砌的鸟笼她早就不想待了，她要飞向远方去，也不用太远，奉天殿足矣。
    “阿娘，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