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中静静卧着一枚环形玉玦,环上光素无纹,仅在缺口两侧各刻有半只残目。
这玉玦通体霜白,并不剔透,而泛起微青。细细看来,实在算不得如何精美,甚至显得有些朴拙粗砺。
“呼……”宁儿松了口气,还好,它还端端地待在这里。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玦上那眼睛图案的纹饰,这块古怪的玉玦至今比她手掌还略大出一圈。
而她第一次见到它时,几乎要用双手才能勉强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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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娘亲的病已经很不好了,她把自己叫到床前,用手指了指放在墙角处那口黑漆色的木箱,有些吃力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娘不好,不能再陪着宁儿了。”
“那箱子里放着几个包袱,里面有娘留给宁儿的东西,宁儿记住谁要也别给。一年打开一个包袱,宁儿就能长大了。”
那时宁儿不过六岁,虽然有些懵懂,但却牢牢记住了母亲的话。
娘亲见她点头,露出了一个有些哀伤的笑容,将宁儿搂在怀里。她静静伏在母亲的怀中,那怀抱已经不再温暖,而是那样的冰冷、僵硬。
然而,娘亲也没能料到,她这一走,生前苦心孤诣留给宁儿维生的物什,就被那面憨内奸的钱老三,半骗半拿,全数夺走。
他告诉宁儿,想给母亲收殓、落葬,需要很大一笔钱,如果拿不出来,就只能把她娘拖到五关楼外的乱葬岗去,不出三天,就会被野狗鸦鹫分食殆尽。
宁儿做了整整一夜的噩梦,闭上眼,就是她娘尸骨不全的样子。
呆呆坐了一天,她才哭着拿了娘亲悬在她颈间的钥匙,将那黑漆木箱打开,取出里头一个个包袱,将娘亲留给她的东西挨个看过摸过一遍。
最后依依不舍地,换得钱老三拖来了一口薄棺,紧跟着就将那木箱里的家当一扫而空。
钱老三见了那些衣锦细软,乐得牙不见眼,立时就要拿回家去,宁儿死死拉住他的衣角,仰着头问:“钱三伯,我娘怎么办呢?”
他却来不及管这许多,胡乱挥开宁儿的手,只扔下一句:“明天我找人来拖走。”
就这么将一口棺材、六岁大的宁儿和她亲娘的尸身扔在原地。
小宁儿饿了一天一夜,滴水粒米未进,早已头晕眼花,哀恸、伤心、绝望交织之下,迷迷糊糊地蜷缩到了娘亲的怀里。
就是在那时,她才发现娘亲的腰腹处格外僵硬,宁儿抹了把眼泪,哆嗦着将手探进她的衣襟内。
娘亲的腰腹间,竟被一圈圈的白绫布严严实实地裹缠,牢牢绑缚着一块坚硬如石的环状物。
娘亲将她的所有都留给了自己,却唯独将这样东西死死地藏在身上,直到最后也没提及一言一句。
宁儿内心激烈地挣扎着,但最终,想要留下一点念想的心思压倒了一切。她爬起来,朝着母亲的遗体磕了九个头,才颤抖着手解开了那白布。
娘亲至死都藏在身上的,就是那枚雕着残目的环形玉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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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环有缺,是为玉玦。
燕琳看着那枚被宁儿持握在手中的玉玦,勉强维持住了自己的神色。
宁儿却似不经意地说了一句:“我小时候第一次看到这东西,就吃了一惊。这么大的玉环,该怎么戴在身上呢,好像佩在哪里都不大合适。”
“玦者,决也。‘绝人以玦,反绝以环’。”楚寰沉吟片刻,对宁儿说:“这并非佩饰,乃是前朝所用信器,赠者以玉玦相示,以明己心,与其人断绝往来之意。”
他目露深色:“但观此玦形制,倒是前所未见。一般玉玦,多饰以蟠螭、云雷、凤鸟龙兽或旋弦纹。”
说着他伸出手轻轻一点那缺口处的花纹:“目断睛残,却正刻在缺口处。如此不详之纹……”
楚寰凝眉看向宁儿:“这枚玉玦,恐怕不是普通之物。而多半,与前朝巫咒蛊谶之术相关。”
宁儿紧紧地将那玉玦抓在手上,她没想到,母亲留给自己的遗物,竟然可能是这样的来头。
是因为这样,娘亲才从不让自己知道,哪怕临终前,也生怕她触碰,才牢牢绑在身上,想带着它入土吗?
玦者,决也。
娘亲是与谁相决绝,至死,也没有再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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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翎几次张开嘴,话没出口,又咽了回去,他的目光紧紧追索着宁儿手中的玉玦,心跳却一声声沉了下来。
霜白微青色,镌刻着一只眼睛,环形的玉佩。
他曾在十数年前,见过一模一样的一块。
那时候他还小,又学了点功夫,正是顽劣好动、无所不为的年纪,师傅待他无甚约束,便越发纵得他没了规矩。
那天热极了,太阳正悬在空中,连一丝云彩也不曾有,蝉鸣声彻,燕翎像往常一样,下了校场,就溜达到府中树深林荫处去躲凉。
午后闷热难耐,燕翎却寻到了临水垒砌起的太湖石山,仗着自己轻巧灵活,三两下便闪身进了山洞中。
那洞中清凉阴冷,叫他舒服不已,就那样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谁知醒来时,他栖身的山下,却有两个人在小声争执。
其中一个好像生气了似的,将手中的匣子一甩,另一人忙扑上去护住,两人推搡间,那匣中的东西便跌落在草地间。
燕翎善射,目力极佳,纵使藏在山顶的石洞中,也一眼就看出那是个白色的玉环。
见那玉环跌落,两人倒像是吓了一跳,顾不得争吵,忙拾了起来,迎光举起,唯恐摔出了裂隙。
也就是这下子,让燕翎在高处明明白白看清了那玉环上刻着一只古怪而狰狞的眼睛!
或许是那只眼睛给他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以至于事情过去十余年,他连那两人的样貌衣饰一应都忘了。
但却在看到宁儿盒中所藏玉玦的第一眼,就在顷刻间回想起那个炎夏午后发生的一切。
这样罕见的玉玦,实在不会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
火光电石间,燕翎突然领悟到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
宁儿并不像他先前以为或揣测的那样,是侯爷因缘际会之下流落在外的遗珠;
宁儿的娘亲,那时定然就身在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