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是沉潭一般长久的深静。混杂着药草微苦的芬芳,渐渐弥散在缄默的空气里。
香茗提着心走到了侯爷的榻前,将声音放得轻了又轻:“侯爷,药来了。”
沈崇彦沉默得像个失去了舌头的人,只是将眼珠转动了半分,热腾腾的雾气升起,一点点扑在他面上。
他嫌恶地看向那碗深褐色的汤药,耳边是香茗低柔的絮叨:“侯爷,白太医亲自盯着熬的,得趁热喝下去才是。”
香茗扶着他慢慢直起身,见侯爷没有拒绝的意思,赶紧手捧着汤药送到了他的唇边。
沈崇彦微微抬起手,香茗有些许惊讶:“侯爷,您要做什么,吩咐奴婢就是。”
可她话音未落,手中便忽然被一阵大力一推,猝不及防之下,“哐当”一声,连带着瓷碗与药汤都齐齐跌落在地上。
织金红底奔虎五毒的妆花地毯上,药液瞬间渗透进去,留下斑斑点点深褐色的药渍。
顷刻之间,这张千里迢迢运入京城、一尺之价值千金的地毯便毁于一旦。
香茗被沈崇彦突如其来的怒气震惊了,她下意识地往榻前一跪,伏地惶恐:“请侯爷恕罪!”
那只瓷白无瑕的药碗滚了两滚,才停在了她的膝旁。
沈崇彦低沉的声音从上方压下来:“滚出去。”
香茗猛然吃了这一句,不由呆愣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动作。
侯爷素日里虽不苟言笑、端肃严正,但待下却并不疾言厉色。她在侯爷身边服侍了十余年,还从没受过这样重的语气。
好在片刻之后,她就醒转过来,忙磕了一个头,一声没敢吭,膝行退出了内间,才躬身退了出去。
香茗面色发白,心中却是止不住的担忧:侯爷这是怎么了?宁姑娘进去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匆匆辞去,侯爷的神色当时就难看得吓人。
她本以为,过去了这么久,再大的怒气也该缓了,谁晓得侯爷好像气得更厉害了。
唉,真真是神仙吵架,她们这些小鬼遭殃。
沈崇彦发了一通火,心中仍郁气难消。
他脑中回荡着宁儿的声音:“侯爷,秋筠如何,我并不在意。只是她背后的人,和我的娘亲有关。能多出一点线索,我都不能放过。”
宁儿那双琉璃色的眼睛,宝石一样的坚贞与闪亮,好像笃定自己没办法拒绝:“侯爷,您不会介意的,是不是?”
沈崇彦听见自己的声音艰涩异常:“可是你,不能置自己于险地。你告诉我,我可以代你去做这些事。”
宁儿已经起身走到了月门旁,闻言回身莞尔一笑,她鬓发低垂,在脑后反挽了一个螺髻,珠白色的流苏一闪,正衬出墨绿色的比甲下那一身波光粼动的银珠褶裙。
回首间,她的身段极窈窕,宛如一支风中杨柳,她微微摇头:“不劳烦您了,侯爷,已经有人帮我。”
她好像想起了谁,侧着脑袋不由流露出一丝真心的笑意:“是宁儿完全信得过的人。”
她关切地看了自己一眼:“您还是先保养好身体。”语毕,她稍稍欠身,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去。
-----
沈崇尧正在院门前焦急地来回踱步,见宁儿出来,忙三两步迎上前去:“姑娘总算出来了,侯爷怎么说?”
宁儿步履未停,声音轻快:“侯爷答应了,还请二老爷代为出面,悄悄儿地去请李妈妈。”
沈崇尧听着她的口气不对,忙追问:“那姑娘呢?”
宁儿顿下脚步,冲着他一笑:“我还有事急着去办。李妈妈的事托给二老爷了。您留步吧。”说罢一福身,干脆地向北走去。
沈崇尧就这么在路中间被甩下,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飞星凑上来问:“老爷,老爷,那咱们是?”
话没说完,头上又挨了不轻不重的一记,他家老爷训斥道:“这还用问?按着姑娘的吩咐,去寻瑛少爷的奶妈妈去!”
飞星一撇嘴,苦着脸道:“难道真让小的去啊?那可是瑛少爷的奶娘,飞星开罪得起么?”
沈崇尧正张望着宁儿远去的身影,闻言没好气道:“让你去,你就去!左不过一个奶妈子,有什么好怕的?三推四阻,你就不怕得罪了老爷我?”
飞星冲着二老爷笑:“您是我主子老爷,小的只管忠心,有何可怕?瑛少爷那是咱侯府未来的主子,他奶妈妈怕也算半个老太太了,自然要怕。”
沈崇尧苦笑不得,指着他笑骂道:“好个刁滑的小子,还不快去!”
飞星满面是笑,一溜烟地跑了,只留下沈崇尧在原地思量。
瑛哥儿今年都十三岁了,可还是他大哥膝下唯一一根独苗儿,就算他们老爹在天有灵,保佑兄长再添几个儿女,也不可能动摇侯府沈成瑛嫡支嫡长的地位。
可以说,只要瑛哥儿好好长大成人,未来信远侯的爵位,几乎板上钉钉会落到他头上。
也无怪乎飞星会半开玩笑地抱怨,不肯得罪了他的乳母,这恐怕也是侯府下人普遍的看法。
沈崇尧暗忖大哥啊大哥,今日你这么痛快地把李妈妈交给宁姑娘。倘若日后真有那么一天,宁姑娘和瑛哥儿站在了对立面上,到时你又会站在哪边呢?
他低下头,腰间的绦环之下坠着一枚精巧的玉葫芦,那是授官之后,夫人亲手勾织出送给自己的贺礼。
他自嘲一笑,不论兄长如何选,他只能亦只会站在圣上这一边。
一念至此,他心中反而豁然开朗起来。
沈崇尧背着走,朝着院外走去,圣寿还长着呢,他只管跟着陛下的旨意走就是了。
有圣上庇佑,宁姑娘定然无碍,其他人的想法,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
宁儿提着裙摆,轻车熟路地走到了清池旁边,从怀中的暗袖中取出铜哨,用力吹响。
婉转的鸟鸣声中,含光轻盈地像一片羽毛,翩然而落。透过平滑如镜的水面,她看向身后背负长剑的少年:“含光,帮我带信给你的主人。”
她犹豫再三,还是说出口:“如果方便,我想借他的手下鹿大人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