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竹袅袅,悠扬宛转,一派升平之乐,赤金绣龙团扇轻飏,带起暗暗的浮香。
日暖春深的楼台之中,气氛却萧肃得令人难以喘息。
吴实禄的声音仍是那么温和,亲切地像在问候眼前人昨夜睡得是否安稳:“沈夫人,莫让老夫人与姑娘们久等才是。”
就连沈如瑶,也察觉到此刻的诡异,饶是她再迟钝,也明白过来,圣上此次召见,好像并不是一件好事。
娘亲的背影就在咫尺之外,隔着透薄的春衫,微微发发抖,她似乎听见一声极低的呜咽,一晃神,又分明不在了。
上头那位衣着华贵的大总管,问过三次,仍等不到娘亲的回话,并不着恼,反笑眯眯地叫了外祖母的名字。
罗老夫人惊恐地抬起头,她身边围绕着自己的儿媳与孙女,与女儿隔了数个人,但吴实禄却绕过了离罗妙芸更近的朱老夫人,径直转向她:“罗老夫人,沈夫人不肯就答,还请您帮忙问一问。”
面对天子近侍的垂询,罗母却没有抗拒不言的勇气,她颤抖着嘴唇,那张保养极得宜的脸上写满惊惧:“吴总管,到底问、问什么,还请您明示。”
吴实禄点点头,好似颇为满意,他一挥手,就有个小内侍递上了一幅卷轴:“就照着这上头来问。”
罗老夫人哆嗦着接过,展开一看,就像活见鬼一般:“这,这……”
心神俱震之下,她竟一个不稳,失手将御赐之物砸落。
“砰——”一声脆响,杏黄色的卷轴往前滚动着一散而开,凌乱地铺折在地。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不受控制地往卷轴上看去,想看清那上面到底写了什么,竟让罗老夫人如此失态。
可就在此时,一道绀青色的袖袍垂落,挡住了众人的视线,一只瘦削苍白的手极轻巧地将那卷轴拾起。
众人不由抬头望去,却望见一位陌生的男子,素服银簪,浑身几无装饰,他细细看过那卷轴,又慢条斯理地将它收起。
谁也不知道,这个穿戴过分简素的男子,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这里。可对他的动作,吴实禄却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临平长公主犹豫片刻,方蹙眉道:“敢问阁下是何人?”
他抬手朝长公主一揖,露出一张文弱却昳丽的脸,他微笑道:“贱名不足道,微臣蒙圣上恩泽,如今忝为武英殿西房舍人。”
听到这个声音,一直跪在地上垂着头、一动不动的罗妙芸猛然一震,不可思议地抬起头。
“舅舅!”
尽管隔着秋香色的幔帐,藏身于隔罩间的宁儿,仍一眼就认出了主阁中那道清瘦的身影。
“他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愿出声,冲灵微比划着口型。
楚寰忙伸手按着她坐下,在宁儿耳边道:“放心,他自有分寸。”
宁儿的心神完全被突然出现的罗芃牢牢牵制住,根本没听进楚寰说的话,忧心忡忡地往厅中看去。
武英殿舍人?
临平长公主心中一凛,论品秩,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从七品,司职也不过奉旨篆写册宝册页等事,但御前之人从来都是有跟脚的,陛下也不会无缘无故允一个中书舍人伴驾随行。
甚至在这样的好日子里,仍许他素服银簪,御前带孝。
他答了一句,便将卷轴塞进了罗母怀中,轻声道:“老夫人,这回可别再落了。”
罗老夫人却好像怀中被塞了一块滚烫的爆炭,恐惧地没勇气接住,罗芃见状却一笑:“老夫人,您怎么不继续问呢?”
他侧过头,认真看了罗妙芸一眼,微笑道:“若您不想开口,某愿为代劳。”
朱老夫人看到现在,一颗心已灰了大半,她哪里还看不出来,那素袍男子,分明与罗家有旧,且看起来是怨非恩!
而端看吴实禄的态度,就知道早得了圣上授意,将三家人齐召于此,为的就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至亲眷属之前,就罗妙芸先前所作罪孽一一曝露。
若她猜得没错,那令罗老夫人骤然色变的卷轴上,写的恐怕就是桩桩件件令人齿冷心寒的恶行!
只是不知,这事到底从何上达天听,而一向独坐高台的陛下,又为何起兴管起了后宅阴私之事。
不中用了……她眼中含着浊泪,一张脸似在油锅冰鉴里翻滚,一时滚烫、一时冰冷。
朱老夫人悔不当初,早知如此,便拼着得罪了长公主,她也该坚辞不出。
这下子,她苦心孤诣周全了一辈子的脸面,信远侯府几代的英名,都注定要在亲家、在娘家、在满京人面前,丢个一干二净!
不管是杀子、还是下毒,抑或是宁儿娘亲的那桩丑事,一旦爆出来……她沉痛地看了卷轴一眼,绝望地闭上了眼。
瑶儿,祖母本想保住你娘亲的一丝名声,也是保全你们兄妹的体面,可现在,注定是做不到了。
这位武英殿舍人见罗老夫人已颤抖地说不出话,也没继续为难她,反而缓缓展开卷轴,他的声音略有些沙哑,却十分悦耳:“信远侯沈崇彦之妻罗氏妙芸,癸酉年七月,生子沈成……”
“别说了!”始终一声不吭的罗妙芸突然像疯了一样打断了他,尖叫道:“别说了!”
罗芃含笑看了她一眼,仍往下念道:“生子沈成瑛、女沈如瑶……”
罗妙芸膝行数步,猛然扑到他脚下,一把抓住他的衣袖,用手去遮挡那卷轴,她死死盯着罗芃,目露哀求:“求你,别说了。求您了!”
沈如瑶目瞪口呆地看着状若疯魔的娘亲,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之间,她会不顾场合、不顾体面做出这等行径。
但罗芃却好像铁石心肠一般,面对罗妙芸梨花带雨的哀求,丝毫不为所动,他低头看着她,抓住她的手,缓慢而坚定地抽出了卷轴。
眼泪成串从她脸上滚落,罗妙芸一面摇头,一面含混不清地哭喊道:“别说,求你,芃三哥,求你别往下说了!”
她好像完全崩溃了,浑然忘了此刻的处境,她死死抱着罗芃的衣袖:“至少,别当着瑶儿的面,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