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崇尧一路小心伺候着宁儿,进了信远侯养病的园子,若正经从礼仪上论,日已近暮,是不该再去探望病人的。但宁儿肯来,已令他喜出望外了,哪里还会去扫兴提起这个。
及至进了主院,大大小小的丫鬟们正在廊下穿梭忙碌,许是被府内紧张的氛围波及,各个神情端肃,屏息敛气,不敢出一言。
这样的肃静中,便格外显出那一处争论声的刺耳。
双交四椀的菱花隔扇前,香茗紧紧绷着嘴角,忍不住略提高声量,冲一位年轻妇人道:“……况且侯爷也说了,这会儿并不见外人,还请您回吧!”
那妇人却冷笑了一声:“姑娘好大的威风,倒在我们面前论起内人外人来了!且不论侯爷如今病着,我们做姬妾的理当在床前侍奉,便是不病,姑娘横竖拦着不许我们见人,又是个什么道理?那不成我是外人,姑娘便是内人了?”
那香茗何曾听过这一等讥讽言语,再好的性子也忍不住恼了三分,但又想到主人的病需静养,若真吵起来难免又生事端,免不了忍气吞声,好言道:“姨娘这话,怕不是要冤死香茗了?好叫姨娘知晓,奴婢一言一行,悉听侯爷之命,绝不敢擅专分毫。”
可那姨娘却浑不理会,只一味说:“姑娘原在侯爷跟前服侍得久,故不把我们这些后来的放在眼里,若是叶姨娘来了,你也是这个话给她?”
宁儿一行冷不丁听见这两句,不由大感惊异,便是罗妙芸在时,府中女眷也没有这样公然吵嚷的道理。
沈崇尧登时怒不可遏,他好容易哄着宁儿过来,却一来就撞见了这一幕,简直叫人颜面扫地。
他忙上前几步,怒道:“大哥病着,老太太一时顾不到,你们就这样放肆起来?”
香茗与那姨娘转头一看,见是如今府里统管中馈的二老爷,俱息了火气,忙低眉敛衽:“见过二老爷。”
宁儿远远看见,不由低低惊呼一声,原来那与香茗争吵的妇人不是别人,正是她十分熟悉的姨娘宋秋昕!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日与宋姨娘相处时,她是何等的娴静温婉,平和从容,怎么一段时日不见,她竟生出这一副模样?
宁儿的脑中不禁浮现了初见时,那个穿着象牙色袄裙、洋红对襟比甲的宋姑娘,微微一笑,友善地看向自己。
再看眼前这个牙尖齿利、胡搅蛮缠的盛装妇人,真叫人恍如隔世。
那边沈崇尧仍压着声音训斥香茗:“怎么伺候的?难道不知侯爷病中听不得吵闹?难道没瞧见贵人来了?竟不管不顾,守在门前吵嚷起来,还嫌咱们府上的笑话闹得不够!”
他虽恼宋秋昕不守规则,但她到底名义上是兄长的妾室,论情论理,也不该他来教训。
香茗知道二老爷这是在给自己台阶,忙跪下道:“尧老爷教训得是!是奴婢糊涂了,既惊扰侯爷,又怠慢了贵客,还请老爷责罚。”
沈崇尧冷声道:“罚你一个月例银,现在过来伺候。待下值后,再好好思过!”说着提步回到宁儿身边,一句话也没同宋秋昕说。
宋姨娘讪讪地闭嘴,退到一旁,她本就是向夫人的亲戚,对沈崇尧这个表姨父天然有几分畏惧。
香茗谢了恩,从地上起来一瞧,当下就被惊得三魂离了六魄,她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看错人。
那站在尧老爷身边,十足气派尊贵的小公子,竟然是她们宁姑娘!
她一下子打了磕巴,吞吞吐吐不知怎么称呼人,还是沈崇尧提醒道:“还不快见过宁公子?”
香茗深深一蹲福:“奴婢见过宁公子。”
宁儿随意点了点头,沈崇尧又道:“侯爷现如何了?我们要进去瞧一瞧。”
还没等香茗答话,本垂首立于一旁的宋姨娘忽然道:“好叫二老爷知道,香茗姑娘说了,侯爷如今病着,并不见外人呢。”
说着,她有些得意地抬头看了香茗一眼:“姑娘说说,是也不是?”
看到一半,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僵在了原地,她不可思议地盯着宁儿那张脸发怔:“宁姑娘……”
沈崇尧闻言大怒道:“说得都是什么浑话?还不快退下!”
倘若他和宁儿都成了大哥的外人,天底下还有谁配作他的内人?
他心中恼怒不已,又唯恐扫了宁儿的兴,忙转头柔声道:“别理会这等糊涂人,我们只管自己进去就是。”
宁儿却停住了脚步,自顾自地问香茗:“侯爷当真说了,如今不见外人?”
香茗一时语塞,她凝视着宁儿,再开口时已带了哽咽:“侯爷自…去后,心灰意冷,侯府中人一概不愿相见。”
“姑娘”二字,她说得极轻,只在舌尖一滚就吞了下去,可字字句句,都叫宁儿听得一清二楚。
香茗看了沈崇尧一眼,小声道:“今日二老爷来过后,侯爷愈发不肯见人,连太医都请了出去,只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不肯用膳、不肯进药,连奴婢想进去劝一句,也被赶了出来。”
“这才有了二老爷看到的那一幕。实在不是奴婢敢对主子不敬。”
宁儿呆在原地,半晌没有言语,转头对沈崇尧说:“姐姐说得明白,侯爷如今不愿见人,我又何必做那恶客。”
话音未落,香茗却急了,她挡在宁儿的去路前,哀求道:“求您行行好。都到了门前,不进去看一眼,叫侯爷知道了得多伤心。”当着宋秋昕的面,有些话她不便明说,只能含混道,“日里夜里,只盼着能再见一面!”
宋姨娘瞪圆了眼睛,自己想见侯爷一面,她就千推万阻,换成了宁姑娘,却上赶着求着她去见,这是什么道理?
宁儿一腔勇气鼓到如今,临门一脚,却已生出了退缩之意,她摇了摇头,犹豫道:“还是算了,改日吧。”
沈崇尧还欲再劝,可又没想好如何开口,香茗想拦,又不敢动作。正在此时候,却蓦然有人自隔扇后开口,那声音沙哑中带着虚弱,极低地恳求道:“别走!”
那个名字就含在他唇齿间,却似个千斤重的铁橄榄,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