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宫前去了御医处,青鸾虽然仍在沉睡休养,但面色尚可让他放心了些。柳烟遥见秦晚一副颓丧模样便问发生了什么事,秦晚叹了口气挥手示意隔墙有耳,就近约了她到自己私宅商谈。
听完秦晚叙述,望着一张苦脸,柳烟遥噗哧笑出了声,“秦公子你这人也是有趣,多少人想都想不来的福分,到你这就像要去充军劳役般,难道就这么不待见皇家么?”
“哼,最是无情帝王家,萨元谟为了能够让他萨家帝位永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只要有必要,鸾儿和我随时可以牺牲掉,与虎谋皮的事情哪能叫福分。”秦晚是真的头痛,柳烟遥聪明过人,他很想听听对方的看法。
轻轻叹了口气,柳烟遥道:“我姐姐也是萨家的人,但她就不一样。”秦晚肃然道:“燕公主非常人,要是她能够成为皇帝,的确是天下之福。这次得她帮助这么大,我一定会报答的。”
“没要你报答啦,青鸾公主殿下是她亲妹妹,救她乃天分。而且多亏你出的这一人半血的主意,能够让这次有个好结果。”柳烟遥摇头道:“闲姐志不在此,天燕府开府只是作了个样子就没有打理过,何况她爱好特殊,不足以为世典范的。”
说的也是,虽然萼国风气相对宽和,但想象一下皇帝着女装上朝,应该还是会让国民很困惑不安吧。不管一个人行不行,如果不能被大家接受,最终还是很难办好事情的。
“闲小姐能够早早从这堆破烂事里抽身出来,其实是有大智慧的。唔,好喝。”柳烟遥对这个宅子十分熟悉,径自取了茶叶泡好,二人对坐边啜边谈。“其实我有件事不明白,秦公子你这么抵触皇家,难道是萨家治国不好么?”
柳烟遥这么问,倒让秦晚一楞,他还从未从治国的角度看待过萨家。回想起来,虽说近年征收的“强军银”对民众造成了巨大压力,但幼年起他作为凡人的生活,倒是衣食丰足,没有吃什么苦的。
再想宽一点,放眼到他所经过的城市,各行各业也算壮有所用,贫困的景象他见过,但不算多。“嗯,柳仙子这么问,我之前倒没留意,现在想想,他们家还不错呢。”萼国除了对盗窃、施暴和诈骗这些明显危害百姓的罪行打击较多之外,平日里管束也不算多,即使有人写“铃蜈敢横行”的没头讽诗,也不见官府拉不下面子抓人的事。
“税制”与“法度”两方面相对宽松,国民因而能够安心谋生,萨风和立国时打下了好基础啊。秦晚诚实把自己的感想分享给柳烟遥,柳烟遥笑道:“秦公子还漏了一项哦。”“哦?请仙子赐教!”
“小女子看来,对国民的教化上,萨家做得也不错呢。”秦晚略想了想,欣赏地望向柳烟遥。“仙子说得极是,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一个国家的国民被塑造成什么样,国家就会成长成什么样。”
他想起老汪,虽然这位镇塾教师好喝酒打手心,但在训学上还是尽心尽力的,特别是他所教的内容,回想起来有些大胆呢。“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老汪一唱三叹地念,手还在桌上打着拍子。
这段大逆不道的话出自异界圣人孟子,意思是臣下告诉君主,大家搁一块做事情呢,谁也别太端着,处得好就是兄弟,处不好我这也是有刀子的。这种教育自萨风和时代起千年来延续而下,造就的萼国国民普遍不是太胆小,敢对权力者讲理。
连带着,中下级官吏身上多少也沾了些不阿媚的风气,像韦开,晁泰这种比较刚直的人能够在官场军职中混下来,多少也有国民教化风气的原因吧。秦晚反思自己,这段时间被武妃打击得狠了,导致自己视萨家如蛇蝎,确实也有些偏见在内。
“或者他们家当国,对国民来说是件很重要的事呢。”秦晚不清楚云国,澜国的国民过得如何,但如果抛开修道者身份,单纯把自己看作萼国普通人,从心里也难接受当前的生活被异国改变吧。
“万宝行不指望发战争财。”柳烟遥很直接地说,“战争可以带来巨大利润,不过也会导致权力发生变化,我行现在所拥有的资源很宝贵。”
秦晚明白她的意思,萨闲经商的爱好,结合他个人背景与柳烟遥的才能,是万宝行成功的原因,如果哪天被云国占领,说不定云国会用其它商行取代万宝行。之前他们在总行谈过,柳烟遥一直担心这家商行的庚续存活问题。
“我也是萼国人。”柳烟遥认真看向秦晚,相比秦晚,她对国家的身份认同更强烈。“不希望姐姐所在的家族被清除,她沦落到亡国之臣的地步,任人宰割,流亡失所;也不想自己现有的一切被不熟悉的人所掌握。”
“唔......”秦晚从柳烟遥的话中听出了对改朝换代的不安。他问道:“如果云国治理国家并不差呢,或者说雷家能够保障萨家的利益?”
柳烟遥轻笑道:“能够不赌的话,我还是不想把未来寄希望这上面。普通老百姓没得选,只能接受强者给出的命运。”“嗯,有道理。”秦晚知道柳烟遥所想,她希望自己能够好歹有些国民意识,为萼国做些事情,这让秦晚突然间有所触动。
通常修真者法强而道弱,秦晚却相反。当一个人体会过自身世界与外在世界的关系,触摸过天地循环的法则,感悟过无穷无尽的命数,徜徉于真理的沙滩上后,他对国家、国民、战争、政权这些东西会产生价值认知上的虚化。
连星辰宇宙都在无时生灭,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所以人会在两个坐标里游移,在天道的坐标里,他明白万法皆空,追求的是玄妙真理,在人道的坐标里,他又遵循侠之小者,为友为邻的独善其身原则。
这很知行背离,要时不时切换心态。那次犯下大错,在丹狴手里害死了很多人后,秦晚在溶洞反思,深切体会到强者压迫弱者的残酷,他的入世之道改变了,想为修真界带来公义,但具体如何去做又是朦胧的。
云国对萼国的这场战争,因缘巧合下秦晚被牵扯了进来,他无时不刻想从里面脱身,刚才柳烟遥的话让他有了警醒。自己是不是不经意间变成了像归云宗那些毫无感情,极端自私的人了哦。
想到这秦晚问柳烟遥:“仙子觉得我应该帮助萼国和萨家?”柳烟遥白了他一眼,嘟起唇道:“这问得好没道理,你作什么选择问我干吗,我又不是萨家的说客。”她这时倒撇清得干脆。
“不过我想,但凡是身上具备能力的强者,多多少少对弱者应该承担些责任吧。”柳烟遥话锋一转,幽幽说道。
秦晚闻听此言心中又是一凛。他觉得强者不应欺压弱者,柳烟遥却更进了一步。柳烟遥好像在回忆着什么,朝秦晚打了个比方。“譬如一棵大树,它枝繁叶茂独霸一方,接受了所在土地上最多的水肥供奉。那如果此时有风雨雷电,难道它不该遮挡庇护吗?”
这让秦晚立刻想到了“老人家”。老树正是这样,它带着灵鸦群守护着树海一大片地方,让流离失所的“仙渣”们得以安住,给以他们树液慰籍。他刚想说我可不是强者,但转念又觉得不对。
储物空间里的灵石,每枚都价值白银千两,而这些灵石是莲姑丈夫这等平民历尽艰辛从矿脉中挖出来的。自己随手扔出一颗,便能在萼国换取各种所需,难道不是接受了无数人的供养吗?大毛二毛连一碗炒鸡蛋都难得上口,自己其实正是妨碍到他们吃到炒蛋的其中一员啊。
秦晚深深感受到了修道之人的索取无度。表面恬淡无为的背后,是对无数平民的攫取和剥夺。强者是相对的,比起俗界平民,任何一位修士都是强者。如果不对他们承担责任,那与盗匪又有何异?
他站起身来朝柳烟遥深深一躬。“仙子刚刚说的话,让我很惭愧。没错,身为强者,要为弱者尽到责任。”他决定先做个观察者,在接待雷家使者任务里真正了解对方意图,希望这个国家的修真大族,对凡人有开明慈悲的态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