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茵茵用过早饭后便如约去了家祠。
陆家的祠堂在偏院的东北角,那是个高阔幽深的大屋,两进的,大白天还燃着两掖白蜡,茵茵小心翼翼往里走,能听见鞋帮子踩在青砖地上的声响……太静了,静得仿佛除了她们,再没有旁的活物,越往里越深,越往里越暗。
茵茵分明记得除夕来祭祖时不是这样的。
走到供桌面前,茵茵接过仆妇递来三根香,举着在白蜡上点了,而后缓缓跪下来,在祖宗排位前拜了三拜,便又起身把三支香插入香炉。
接着那仆妇下去了……
傍边兰香见人已走远,才悄悄从怀里掏出个黑漆圆点心盒,偷偷递给她,“小姐,点心在这儿。”
茵茵接过,迅速塞在蒲团下,道:“行了,你下去罢,要站得累了就出去走走,不必一直杵在那儿等我。”
兰香颔首,依言退到前厅,同那看祠堂的婆子站在一处。
此刻内堂便只剩茵茵一人,周围空旷极了,茵茵小小的一个,望着那乌压压的层层排位,她在认上头的字……
看完了排位上的名字,又看正位上供的丹书铁券,其上纂刻有排排小字,看不清楚,不过料想是圣上册封陆老太爷为忠义伯的旨意。
渐渐的,茵茵受不住了,正月里的天儿人不活动,祠堂又没有火盆,带来的手炉也冷了,茵茵冻得身子缩紧,心道幸好自己听了兰香的话,穿上了这身厚绒里子的棉裙,还戴了爹爹送来的金丝猴皮缝制的护膝,不然非冻死不可。
然而即便不冷,跪了会儿膝盖也受不住了,她塌下腰身,上身几乎扑到在大蒲团上。
立刻前厅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茵茵一惊,回头望,只见祠堂里祠堂角落里站着个一身酱菜色的老婆子,看这衣着打扮,不用问,必是受老太太差遣来监督她的。
茵茵只得直起疲惫的上身,继续做出虔诚的样子。
如此跪了一上午,到午饭时分,她已累得腰酸背痛,瘫软在蒲团上了。
何妈妈又在咳嗽,她只当没听见,迅速从藏在蒲团下的点心盒里拿出个蜜饯来含着,甜意在口中弥漫开来,足以缓解膝上的酸痛。
这时,一个脚步声走近了,茵茵循声望过去,只见一着豆青色长袄的丫鬟挎着个黑漆描富贵牡丹食盒过来……
“六小姐,这是我们小姐特地命奴婢送来的,里头有您爱喝的果子酒,”丫鬟走到茵茵面前,放下食盒。
茵茵蹙眉,心道自己爱喝果子酒自个儿怎么不知道?
该不会因她除夕那夜喝醉酒睡着,她们都以为她好酒贪杯罢?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那丫鬟一面说一面把食盒盖子揭开,只见最上层是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香菇炖小鸡,下面是碗色泽丰富的炒什锦,再是折耳根拌儿菜,最后一碟糖蒸酥酪和一壶果子酒。
菜色精致,就是太素了。
“替我多谢三姐姐,”茵茵道。
那丫鬟应是,将酒菜全部取出来摆放好,而后才退了出去……
这个时辰邱姨娘才用过午饭,残席撤下,她端着杯云雾茶坐在条炕上,命几个上夜的管事妈妈进来,叫她们留心晚上几处大门往来人等的盘查。
这时,突然费妈妈打帘进来,急声禀报说:“主子,老爷派人来向您要近五年外头各铺面的账本及内宅各处人手的花名册,还有庄子上的鱼麟册子。”
邱姨娘忙着跟眼前几个妈妈交代事情,便未多想,只命:“你整理好了送过去就是。”
费妈妈犹豫了会儿,到底什么也没说,领命下去了。
等事情交代完,邱姨娘把那碗云雾茶喝得见了底,看着碗底的茶叶,回神想起方才费妈妈说的话,心觉这话很熟悉,好像先前谁也向她要过这些东西来着。
突然灵光一闪,她倏地从条炕上纵起来,喊道:“不好!”
“主子,有什么不好的?”奉茶的奴婢彩练问。
邱姨娘再听不见旁的话,脑子里只轮回着年关下重霄院的薛妈妈来要账本的情形。
若没记错,那时她要的也是账本和内宅各处人手的花名册。
看看礼单子还可,这两样东西她断然不会给的,于是那时,她以五年内的账本都送去老太太过目了为由婉拒,没想到这会儿陆润生也提起来要这两样东西,这不能不令人把两件事联想到一块儿。
这里还游移不定,外头排着队回事的一仆妇已掀帘进来了。
那妈妈先向邱姨娘纳了个福,随后把手中厚厚的青皮账本呈送上去,道:“姨娘,这儿有一笔账对不上。”
“什么账?”邱姨娘接过账本,强自镇定坐回炕床上。
那妈妈把一笔未勾红的账指给她看,“是这样,原先给老太太看病的谢太医,去年年底他母亲过世,奴婢们照您的吩咐按往年规矩给谢太医家送了十五两的帛金去,账本上是这样记的,但库房出库的登记上却另有一笔账,也是给谢太医家的帛金,奴婢觉着不对,昨儿便同那几个记账的对过,才知道是太太吩咐另加了两匹白绸,特此来问姨娘可要把这项平了。”
邱姨娘心中警铃大作,斥那妈妈:“太太叫人从库房拿东西,怎么没人来报我?”
“这……这老奴也不清楚,想是她们忘了。”
“忘了?这是能忘的?府里的事向来我做主,怎么不要来报给我?便是太太吩咐的,也得叫我知道,不然今天你吩咐一句,明儿我又吩咐一句,最后账目对不上,出大纰漏,谁来负责?”邱姨娘把账本一阖,扔在黑漆螺钿小几上,“把库房登记出入库的几个叫来,我倒要问问她们没有对牌,如何敢随意发放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