慰问演出有自己的形式。
在行程上,往往都是按照铁路线顺过去的。
而到了一个大的站点,大的城市,又以此为中心辐射周边。
就像石家庄那样。
所有演员先集合在市里,举办一场大型的演出。
然后再拆分成小队,到周边县、镇的小站点去慰问。
而所演的节目也有要求。
政治正确是肯定的,剩下的也多以歌颂为主,让所有人挑不出话柄。
为了不担责任,演员在准备节目时,甚至都会提前把剧本台词,交给领导审核。
上面把关拍板过后,再搬到舞台上演出。
就算是内容以灵活着称的相声,大体上同样也是这个程序。
但这回有点奇怪。
侯耀纹和石福宽表演的相声,就总是添词加包袱。
起初还看不出来,连演几场之后,特点就很明显了。
——唐云风。
就是那个临时借调,跟团的年轻小演员。
基本上隔不了一个两个节目,里面总有几个包袱砸在唐云风身上。
尤其他们跟唐云风同台时,那就更明显了。
可就在慰问团领导想过问一下这件事情时,一封感谢信飞到了燕京。
信是平山火车站写的。
内容主题很明确,就是对这次慰问演出表示感谢。
尤其对那个叫“唐云风”的年轻演员,那真是溢美之词,跟不要钱似的。
总部组织慰问演出的目的是什么?
不就是为了这些基层单位的职工,在精神文化层面能够得到慰藉吗?
现在这封感谢信,就是对慰问演出最好的肯定。
值得啊,有效果啊。
于是,这封感谢信除了在系统内宣传,也转到了慰问团。
慰问团的领导,立马不再过问侯耀纹的事情。
毕竟,他自己就是领导,是替别人审核把关的人。
虽然掺了私活儿,但分寸拿捏的也不算太出格。
每个包袱抖的都很自然,砸出来的效果也相当不错。
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么着吧。
侯耀纹看到感谢信后,也替唐云风高兴,狠狠的夸了一番。
可唐云风受不住啊。
别人是外行,他可是内行,心里跟明镜似的。
眼见着俩老头一路捧过来,自己的受欢迎的程度越来越高,他就愈发纠结。
不是纠结去不去铁路文工团,而是纠结怎么拒绝能不伤情分。
毕竟,人家那么高的辈分,还下那大力气抬轿子,这算是非常给脸了。
而且之前还红口白牙,把话挑得明明白白。
唐云风不能装傻充愣,那样显得太愚蠢,太不讲究了。
“唉,先走着瞧吧。”
这一天,慰问团停在了兰州出演。
四个多小时的节目,六七千人的场地,规模相当巨大。
铁路局的职工家属肯定没这么多人。
是当地的领导想借此机会,搞好与其他单位的关系,还有提升铁路局在当地人民群众中的形象,而扩大了观众范围。
不但好些单位、团体、市民,甚至学校、福利院什么的,都在邀请之列。
为了达到宣传的最佳效果,他们还提前上电视打广告。
搞来搞去,几乎大半个兰州都知道这个活动,俨然快成一次轰动的盛会了。
到了演出当天,也出动了很多警察,甚至特警来维护秩序。
这种规模,对于慰问团来说,也机会难得啊。
别说他们这一路过来,把近几年算在一起,都属于头一份,所以演员们也兴奋。
慰问团的领导都没怎么动员,所有人都嗷嗷直叫。
等到了台上,那不用说,个顶个的拼了命卖力气。
只唱不跳的,跳上了。
互动两可的,绝逼互动。
如此领导重视,观众期待,演员卖力,最后的效果当真火爆的不要不要的。
即便当下最红明星的演唱会,效果也就这样了。
演出完毕,演员虽然累,但依然兴奋不已。
就如回酒店的侯耀纹,便一路走,还一路说个不停。
夸这个,赞那个,也夸他自己,心情无比愉悦。
众人也很配合他,一路说说笑笑出了剧场。
等走了一段,侯耀纹想到唐云风刚才抖的包袱不错,又夸了几句。
结果,夸完没反应。
他回头一瞧一扫,咦,人呢?
“小风呢,他跑哪儿去了,刚才一起出来的呀?”
“三爷,他在那儿呢。”
经人一指,侯耀纹果然看到了不远处的唐云风。
他此刻正站在一群人对面,不知道彼此在说着什么。
“他在干嘛呢,这天也不早了呀?”
侯耀纹问了一句,也没等谁回答,扔下众人,自己朝唐云风走去。
其他人哪里好自己先走?
又都带着疑惑,也跟了过去。
侯耀纹走过去,发现这群人还不少,有十几个。
男男女女,老的,年轻的都有。
侯耀纹走过去,拍了一下唐云风肩膀:“怎么了这是,小风?”
唐云风回头,摇摇头道:“没什么大事儿,就是一群盲人朋友,拿到了票,却没看到演出。”
“盲人?”
侯耀纹再一扫,果然看到他们手里都拿着盲杖:“有票,为什么没看到演出呢?”
“他们的按摩店在西边,离这边远,原本早早出门的,结果几个司机缺德,欺负他们看不到路,绕了几圈才把人送到这里,结果就错过了进场时间。”
“我艹,这什么混蛋玩意儿?”侯耀纹一听就火了,直接爆粗口骂娘。
唐云风也有些唏嘘:“唉,我刚才看到他们这个小姑娘一直在哭,所以才多问了一嘴。”
唐云风说完,那个盲人小姑娘又哭。
但里面年纪大点的,不知道是店长,还是小领导脸上挂不住了。
毕竟他虽然看不到,但能感觉到自己这帮人正在被围观。
他们身为盲人,原本就处处被歧视,心理也大多自卑。
但越自卑的人就越敏感,能少被人看一次笑话,就少被人看一次吧。
于是,他便对小姑娘呵斥道:“别哭了,不就是一次演出吗,咱们以前没看过,日子不也照样过?看这一次能多长块肉,还是能多一门手艺?至于这样哭哭啼啼,劝你半天还停不下来吗?”
小姑娘被骂,顿时也不敢哭,就是眼泪还在无声的流。
临了又小声的哽咽道:“我买不起票啊,拿钱人家也不卖给我,好容易有一次,我都高兴了半个月了,以后再没机会了。”
唐云风不太懂他们盲人生活的方式,比如哪里哪里不方便,哪些场合能去不能去。
反正他听着,看着人家这样,心里就不太舒服。
见那个年纪大点的盲人又要骂,唐云风赶紧拦住他。
“老哥别骂她了,这位阿姊喜欢看演出是好事情,说明她对生活充满希望,充满热情,挺好的。”
那年纪大的盲目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没说什么。
唐云风突然转向侯耀纹:“师爷,咱们给他们演几段,怎么样?”
侯耀纹还没说话,跟来的其他演员顿时皱眉。
这算个什么鬼主意?
在这里表演,这里可是大街上啊。
舞台再差,好歹也有几块板子搭着啊。
现在就站在光地上表演,那跟那些街头卖艺乞讨的有什么区别?
何况,刚刚在剧场里,台里坐着的观众,可有市长的。
转眼一出剧场,就给几个按摩的瞎子演上了?
他们哪来这么大牌面啊?
强烈的落差,让自恃身份的众人,一时之间怎么都无法接受。
当然,心中腹诽不已,嘴里可一句都不敢说出来。
侯耀纹也是老江湖,回头一扫,就知道他们不愿意。
当下对他们笑道:“那什么,同志们,你们先回去吧,累了一天,赶紧回去休息,今天都表现不错,大家辛苦了,赶紧回去吧。”
说完,像赶鸭子似的,把犹豫不决的众人赶走。
他是领导,犯众怒的事情不做。
所以这种时候,干脆主动替他们决定,别让人把难看丢在当场。
等到众人走出去一段,这里便只剩下了侯耀纹、石福宽、唐云风。
然后,侯耀纹笑了:“小风啊,你这主意不错哈,我都多少年没撂过地了。今天不算撂地,但感觉差不多。”
唐云风看着他施展领导艺术,听到这一句,也笑了。
然后凑到那个小姑娘跟前:“这位阿姊,你好,我叫唐云风,是个相声演员,刚才就在里面演出的。刚才跟我说话这位是我师爷,他叫侯耀纹,也是个相声演员,不过他比我厉害得多,每年都上春晚表演,还有我另一位师爷,他叫石福宽,也是年年上春晚说相声的大明星,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他们?”
侯耀纹和石福宽两个名字一嘣出来,众人顿时惊呼。
“哎呀,侯老师和石老师,真的是你们吗?”
“那真的是大明星啊,我最喜欢听你们的相声了,真的。”
“对呀,我们店里的收音机,天天都放相声,里面就有好多你们表演的,说的太好了。”
“我们客人也喜欢听,大家都喜欢听相声。”
“……”
众人七嘴八舌,呜呜哇哇,两只手茫然的往前摸来摸去。
侯耀纹和石福宽见状,落落大方的上前打招呼。
侯耀纹这个老顽童,还把一张老脸凑过去,让他们摸。
嘴里哈哈大笑,半点没有嫌弃的意思。
而众人摸到他的脸,也激动不已,舍不拿开。
实在是,今天算是他们距离大明星,最最近的一次了。
“哎呀哎呀,谁抠我鼻孔啦!”
突然,侯耀纹怪叫着,一下跳了起来。
众人吓了一跳,可寂静没两秒,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边笑,一边还不断道歉,也不管到底是谁抠了大明星的鼻孔。
眼见奇怪的招呼打完,唐云风又道:“人海茫茫,相逢便是有缘,我们三人今天为你们演上几段,也算不让大家白跑一趟,行不行?”
众人顿时一阵欢呼。
嘴里不断说着感谢的话,甚至有人都哭了。
石福宽拉了俩人一下,指着一边道:“这大街上太嘈杂,你们看那边那个小公园怎么样?离着马路有点距离,人也不多,相当安静点。”
“好,是块宝地,就去那里演。”侯耀纹直接拍板。
老江湖的眼光向来不差,唐云风也没有半点意见。
就这样,一群盲人便跟着他们,来到了街心公园。
面积不大,此刻天色不早,公园里人也不多。
公园中心的小广场,刚才可以当成舞台。
盲人们也不嫌弃,有凳子就坐凳子,没凳子就坐在台阶上。
等到所有人落座,唐云风第一个上场。
俩老头儿都是爷爷,杂活肯定归他,不用琢磨。
唐云风走到场中,像模像样的鞠躬行礼,并不因观众看不见而轻贱他们。
然后就是倒口了。
仿着兰州话,说了几句开场台词。
观众们一听,愈发觉得惊喜和亲切,还问他是不是兰州人。
听到唐云风说不是,他们也没觉得失望,亲切依旧。
唐云风随即御子一打,太平歌词《满江红》张嘴就来。
“西子湖畔草青青,千秋景仰武穆陵。”
“河山破碎空余恨,国土沦亡倍伤情。”
“都只为金兵占了中原地,劫走了宋帝徽钦二宗。”
“有泥马渡康王高宗继了位,那大好河山一旦铿。”
“岳鹏举挥师北上迎二圣,贼秦烩里通外国他要害英雄。”
“连发了金牌十二道,好可叹汗马的功劳一旦清。”
“众百姓拦大帅悲声大颂,大英雄滔滔泪下洒落了前胸。”
“众儿郎悲鸣惊天动地,岳少保无奈何含悲忍泪顿足捶胸别了军民离了大营直奔都城。”
“真果是壮志未酬身先死,空留下耿耿丹心照汗青。”
“……”
声音清脆,韵味十足。
西北不懂京城腔调,但听着还是觉得好听。
不但盲人观众们听得入迷,连其他散步的市民也被动静吸引而来。
没等一曲唱罢,场中的观众几乎番了三两番。
国人好瞧热闹,这是骨子里流传了几千年的基因。
随之的雪球也越滚越大,最后把公园的保安都吓了一跳。
保安大叔赶过来,刚想驱散,侯耀纹便过去解释。
大叔一看是侯耀纹,脑子顿时就懵了。
等听完事情原委,大拇指一下就挑了起来,两个。
心里则暗骂,是哪几个龟孙子把兰州人的脸,都丢到了首都人民面前去了。
而有了保安这个官方的支持,演出相当顺利。
尤其到侯耀纹和石福宽一上场,观众们顿时惊喜万分,一片哗然。
大明星啊。
大明星怎么跑到这个小公园来演出了?
完了,就那么干说,连个话筒都没有。
这是兰州人民的错啊。
于是,话筒和音箱便都有了,也不知道谁从哪里搬来的。
反正让演出又变得正规不少,动静也越大。
随之而来的市民也越来多越多,把小广场都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
今天铁路局的演出动静这么大,当然也少不了许多媒体到场。
有些人为了补素材,做采访,走的比较晚。
然后,就有人发现剧场外,竟然还有一场演出。
这事儿可新鲜啊。
最后找保安一打听,几个记者也被感动了。
既佩服侯耀纹等人的艺德,也同情那些盲人的遭遇。
更大骂那几个缺德冒烟,生儿子没屁眼的龟孙司机,丢兰州人民的脸。
那没的说了。
这事儿必须见报,明天就见,登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