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登一行,确实算事故。
回来没多久,小朱很快受到了警告处分。
可因此,其他人对同行的唐云风三观更差。
只有少数几位领导,才了解事情的完整经过。
其中就包括侯耀纹。
于是,他看小徒孙的眼神愈发火热。
等慰问团的行程来到最后一站ls,演出完还特地叫上他一起游玩布达拉宫。
唐云风的脚再长,游历时也没到过这边。
一路游玩,很是长了不少见识。
最后还是照顾老头的体力,才停在观景台上休息。
近处是山,远处是雪,其间无数的风马旗随风飘扬,看得人好似灵魂得到了洗涤。
侯耀纹看了许久,收回目光看向唐云风。
“明天就要返程了。”
“嗯,谢谢师爷邀请我来,让我一路上长了许多见识。”
“有收获是好事,你这年纪正该多看多学。”
侯耀纹笑着点点头,顿了一下,又道:“怎么样,对我们团的感觉?”
唐云风收回目光,看着老头,许久不说话。
“一般般是不是?”侯耀纹看懂了他的表情,坦然的替他答道。
唐云风点点头,叹了一口气,又眯起眼看向远处的雪山。
侯耀纹也叹了一口气:“所以才想叫你来嘛,打我见你第一眼,我就发现你身上有一股老辈艺人才有的执着,这太难得了。别说你们这一辈,就算在你师父他们那一辈人身上,都少有看到。”
“我爱这门手艺。”唐云风没有回头,轻声答道。
侯耀纹灿烂的笑了:“对,就是因为热爱,所以才执着,可我们现在团里的演员,多是把这当成一份工作。”
说完,又觉得不妥,旋即补充道:“也不光是我们团,是整个体制内的相声演员,都有这个毛病。越年轻的,这个毛病就越重。”
唐云风收回视线,递给老头一瓶水:“吃的饱的人就不会珍惜粮食,没压力的人就不会有动力,你们的待遇挺不错的。”
侯耀纹喝完水,想了一下,点点头:“是这个理儿,不过毕竟是正规单位,方方面面肯定要有的。不能别人有的,咱们说相声的就没有,这也不合适。”
唐云风笑了:“对呀,所以这是无解的,即便我去了铁路文工团,也起不了太多作用。”
“那做了肯定比不做强呀,多少总会有点效果的,否则一直放任不管,用不了几代人,祖师爷传下来的手艺,就得全部丢光。”
诚意是真有诚意,侯耀纹看的也是真远。
眼见话说到这个份上,唐云风干脆直接摊牌。
“师爷,那您有没有想过,这样其实对我不公平。”
“不公平,这话是怎么说的?”侯耀纹表情顿变。
唐云风依旧坦然:“装睡的人,是永远叫不醒的,如果我把精力消耗在这上面,于我就是浪费。倒不如跟着我师爷,在民间把相声的名气拉起来,到时候就会有无数的观众,去叫醒那些装睡的人。当然,最后能醒的人,可能还只是少数。”
侯耀纹沉默良久,最后皱着眉头道:“你对民间相声这么有信心?”
“当然,相声的出路一定在民间。”唐云风毫不犹豫道。
侯耀纹看着他坚定的神情,再次久久沉默不语。
唐云风轻叹一口气,又道:“其实在我眼中,相声并没那么高雅,它本来就是从泥里长起来,只是前辈们挣饭吃的一门手艺,任何附加的东西,都会导致它不纯粹。”
“可现在时代不同了,环境变了,还按以前的标准,那肯定也不行啊。”侯耀纹眉头皱得更紧。
唐云风坦然的点头:“是啊,所以我们现在吃相声饭的艺人,都应该衷心的感谢您父亲侯老先生,要不是他带人在夹缝中挤出一条路,现在兴许就没有相声了。”
“我父亲的确很伟大!”
侯耀纹感慨的点头:“无论作为儿子,还是相声艺人,我都为他感到自豪。”
唐云风跟着缅怀完大师,又目光灼灼的问道:“只是师爷您有没有想过另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现在环境又变了。”
侯耀纹一下没反应过来,皱眉思考着。
唐云风直接解释道:“相声起于清末,兴于民国,那时的环境造就了相声最初的模样。”
“后台建国了,提升国民素质,讲文明道德,所以才有了侯老先生的相声改革。”
“可现在呢?转眼又过去了四五十年,环境市场都越来越宽松包容,当真还要按那时的标准来吗?”
“甚至我认为,现在推行的标准,其实比侯老先生那时定的标准还要高,都是后来的人举着大旗,额外添加上去的。”
侯耀纹听完,立马反问道:“你是指反三俗?”
唐云风点点头:“真的有那个必要吗?一说亲嘴,搂搂抱抱的事儿,就是荤口。那那些影视剧里衣服都快脱光了镜头算什么?人家不照样上映卖票赚钱得奖?”
侯耀纹想了一下,摇头道:“不对,你这个比喻不对,艺术形式不同啊,这不是一回事。”
唐云风倒是老实的点头:“对,不能说是一回事,我只是打个比方。但有一点是肯定相同的。”
“哪一点?”
“评判。”
唐云风吐出两个字,道:“无论是电影,还是相声,评判的人应该是观众,得由市场说了算。”
“那没有官方的标准规范,肯定也得乱套啊。”
唐云风突然哈哈大笑:“标准不是早就定完了吗,反三俗只是后人额外添加上去的。如果影视界也弄一条规定,说不许拍亲嘴,搂抱,睡觉的镜头,你说他们能干吗?”
侯耀纹这下没有出声反驳。
唐云风倒是收起笑容,认真道:“影视剧拍的好不好,不在于有没有几个敏感镜头。如果它的故事、演技、布景都不到位,那拍再多的那种画面,观众依然不会认可。”
“我们相声其实也一样,如果演员的手艺不到家,说学逗唱样样不行,那全本的脏口、荤口,观众也不会认可。”
“所以啊,大的标准框架把住,剩下的交给市场来评判。”
“我们的衣食全靠卖票,没人买票,我们就得饿死。反之把握在观众可以接受的范围,那又何必给我们添加额外的要求呢?”
“相声是我们饭碗,观众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自己便把这些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唐云风说完了,侯耀纹听完了。
最后爷俩谁都没有说话,都看向远方,想着自己的心事。
……
……
次日下午。
火车如期启动,走时还吼了几嗓子,好似在跟壮丽的高原说再见。
唐云风爬山回来,就开始有点不舒服。
请了一位老藏医瞧了瞧,说是高原反应。
不过问题不大,稍微吃点药,调理休息一下就能好。
于是,上车后,他就一直躺在小房间里静养。
但睡的已经很饱了,唐云风便拿着纸笔,靠在床上改编《鬼吹灯》。
转眼都出来一个月了,回去肯定得继续录制评书的。
半个月前,大朋还给他来过一回电话。
一是关心慰问,二是报告喜讯。
原来随着《鬼吹灯》的持续播讲,《开心茶馆》的收听率也一路高歌猛进。
最后竟然成功的打破了,燕京台有史以来的最高记录。
而且势头不减,数据依然在持续提升。
他们台里领导也非常激动,又加大宣传力度,助力《开心茶馆》去冲击同行的最高记录。
此事若成,那大朋和燕京电台都将扬名业内。
随之而来的,什么升职加薪,通通不在话下。
所以大朋很是激动,也对唐云风说了很多感谢的话。
唐云风当他是朋友,如此关键时刻,没理由不尽力帮忙的。
不过,他有些疑惑。
自己现在这样,在评书一道应该出名了吧?
可为什么又没有其他电台、电视台啥的联系他呢?
回去问问吧。
与此同时,为了不影响唐云风休息的侯耀纹,又跑到了隔壁小房间。
屋里还是只有他和老搭档石福宽,俩老头正在喝茶。
不时,石福宽喝了一口茶,问道:“昨天都谈过了?”
侯耀纹轻叹一口气:“嗯,就是结果……”
石福宽接茬道:“这孩子不乐意?”
“你早就猜到了?”侯耀纹既奇怪,又不奇怪的看着搭档。
石福宽点点头,咂巴一下嘴:“这一路上,那几个也确实不争气啊。”
“无论年纪比小风大的,还是小的,手艺都比不过这孩子。”
“手艺次一点也就罢了,关键肚量也不行,总是弄些有的没的。”
“在兰州小公园演出是一回,他们去永登又是一回,这要放在早年间,如此无艺又无德,还想挣到饭来吃?”
侯耀纹昨天回来后,就自己琢磨了一晚上。
想来想去,也想到了这些,最后又烦的一直没睡好。
此刻再听这些话,他不想接茬儿,旋即话头一转。
“这孩子说了一句话,让我触动很大。”
“哦,什么话,说来听听。”
“他说啊,相声的未来一定在民间,而不是体制内。”
石福宽听闻,心里顿了一下,皱眉道:“他真这么说的?”
“嗯,原话,也看的出来是他的心里话。”
石福宽把目光转向车窗外,显得若有所思。
片刻后,他转回头:“也许他是对的,不过他给自己选了一条最难的路。”
侯耀纹认可的点头,又非常无语:“诶,老石,你说我这算不算师门不幸?之前把我想把德刚弄进来,结果因为乱七八糟的原因没弄成。现在小风这边倒是干干净净,哪哪都好,可他自己又不乐意,你说说,这都怎么回事儿?”
石福宽哈哈大笑:“要不通通逐出师门算了,省得给你添堵。”
“去你的吧。”
侯耀纹白了搭档一眼:“我这俩徒子徒孙可都是宝贝,满相声门你去搂一搂,都找不出一个比他俩手艺还尖的人来。”
石福宽笑容不减:“那怎么着,拉又拉不来,扔又不舍得,那往后你怎么弄他俩?”
“能帮就帮呗,这还有什么说的,都是给我磕过头的。”侯耀纹想都没想,便理所当然道。
石福宽摇摇道:“这怕不容易啊,毕竟体制内外隔着一层,你有力也使不上。”
侯耀纹睡不着的原因,也有这个因素在内。
不时,他突然一拍大腿:“诶,《全国相声大赛》不是快举办了吗?”
“嘶~~~”
石福宽倒吸一口冷气,诧异道:“你不会是想推荐小风去参加吧?上一界你推荐小郭去,最后可弄的不怎么愉快啊,他是只拿了个第……第几名来着。噢,对,是第三名吧。”
“那怎么着?一朝被蛇咬,我还得十年怕井绳啊?”
侯耀纹梗着脖子,相当不服气:“就这么定了,一会儿我就找这孩子说去。”
“我看你呀,还是先找小郭通通气吧。”
石福宽赶紧劝道:“这孩子铁了心要跟他师父走,那咱就不能让他们爷俩心里隔出距离来。你先找小郭聊一聊,再由他出面跟小风说,这样多好。”
“诶,还得是你,老石,心比我细,行,就这么办。”
……
……
火车经过两天两夜,终于回到了燕京。
这是唐云风坐过最久的一趟车,整个人到下了车,耳朵里都还哐且哐且的。
这份幻觉,直到他回到家,才终于消停。
然后唐云风又想起来,好像分别时侯耀纹瞧自己的眼神神秘兮兮的。
不光他,另一个老头石福宽也笑容里很有内容。
搞不懂。
唐云风推开家门,见师娘王慧正坐在沙发上织毛线。
“师娘,您今天没出去啊?”
王慧回头一瞧,立刻惊喜的站了起来,然后迎上来,不断打量,不断摸。
“哎呀,怎么瘦成这样啦,人也黑了不少,你在外面没有吃饭呐?”
“路上的饭菜,哪有师娘做的好吃嘛。”唐云风嘿嘿笑着,直接拍马屁。
“我就知道,来。”
王慧拉着唐云风就走:“知道你今天回来,我特意给你留饭菜了,赶紧洗把脸,我给你端出来。”
“诶,谢谢师娘。”
外面千好万好,不如家里好。
唐云风放下行李,就跑进洗手间洗漱。
等简单收拾一下,很快就坐在桌旁开始吃午……晚……算了,随便什么饭吧。
而趁着这会儿工夫,王慧又从屋里拿出一叠报纸。
“来,小风,你瞧瞧。”
“什么报纸让我瞧?”
唐云风含糊的问道,左手也已经腾出来翻报纸。
结果一看,竟然全是关于自己这一路上的报道。
王慧见他表情愣愣的,哈哈大笑:“怎么样,自打你出门,我就一直关注这些消息,看到有你的,我就摘出来。”
“您费这个心思干嘛呀,有空多休息休息呗。”
王慧白了唐云风一眼:“你这叫什么话?你出那么远的门儿,我不得关注关注?万一走丢了怎么办?”
说完,自己先哈哈大笑。
唐云风也跟着笑。
王慧笑够了,又眼神发亮的看着他:“你还真能耐哈,走一路出一路名,媒体上全是夸你的,连你师父看了都直点头。”
“其实也没啥,就是到哪里都认认真真演出,这本来就是我的工作嘛。”
“行,到这会儿都不飘,难得。”
王慧欣慰的频频点头,旋即又问道:“你这一路上,口技、评书、相声都演,都在宣传,我怎么没看到唱京韵大鼓的报道呢?”
“呃……”
唐云风愣了一下,赶紧点头:“唱了呀,回回都唱。”
“真的吗,可怎么没见报道上写呀?”
“那……那是他们不懂的欣赏,咱京韵大鼓多高雅呀,是不是?”
“哦,那倒也是。来,赶紧吃鸡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