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阳的夏天短得像女人的青春。
    花开花落，日升日落，黑龙江再度冰封，进入漫长的冬季。
    阅览室的读者又变得稀少起来，邱鹿鸣沐浴在窗边的冬日暖阳中，手中是一本《静静的顿河》的俄文原版小说。
    这本书不是父亲书架上的，是母亲从一中校长那里借来的，她拿到手后，仔细包了书皮，看的时候也分外小心。
    这个月开工资时，邱鹿鸣去楼上财务室，陈星辰就当着几个同事的面说她，“老毛子都解体了，将来还不定啥样，你学这个有用吗？”
    “有用。”邱鹿鸣轻描淡写地说，“看原版小说。”
    陈星辰瞪她一眼，手抚在还未显怀的肚子上，“你气我？我怀孕了！”
    “怀孕了？”邱鹿鸣大惊小怪，“我说话不好听，你可别不爱听，我跟你说，这大冬天的......”
    “闭嘴！”陈星辰大喝一声，对出纳员喊，“先给她开支，让她滚蛋！”
    邱鹿鸣点完钱，把工资袋还给出纳员，“谢谢刘姐！”临出门，又回头笑着对陈星辰说，“陈姐，笑一笑！要不生出来的孩子不好看！”
    务实的人，讲究有的放矢，做事情一定要先看到目标结果，过程中也一定要得到实际的好处。
    学俄语有啥用呢？当然有用！邱鹿鸣想，这不，她现在可以翻着词典看小说了，还可以跟父亲聊天，说些不想让母亲听到的话。明年年底拿到毕业证后，还可以继续报一个本科的自考或者函授，工资也能涨一涨，这么多好处，怎么就没啥用了呢！
    邱鹿鸣合上书，在稿纸上用俄语写下活到老，学到老。
    这是父亲最常说的话。
    中午时分，邱鹿鸣又吃上了边防大队食堂的午餐，这次是一个四川口音的一个小战士顶风冒雪送来的。
    方圆讨好未来小姑子的方式，就是指使手下战士替她出力跑腿。下雨天送把伞，冬天送双军勾皮鞋，偶尔再送点饭菜，每次还派不同的人来，说是怕她年龄小定力不足，可别喜欢上哪个战士，还说她如果想找军人，可以介绍军官给她。
    方圆父亲是伊市武警支队的政委，她到嘉阳工作，绝对只是个过渡。邱鹿鸣不明白二哥为什么会和她处对象，难道二哥这样出色的人才，就真的注定要给人家做上门女婿吗？还是他就喜欢这种带点任性的姑娘？
    邱家父母自然也知道这些，他们对二儿子的感情保持观望态度，一次也没有催促他带女友回家来看看。
    边防大队在嘉阳是个特殊的存在，他们同时接受公安部门和上级边防支队管辖，但财政上不受地方约束，所以，边防大队食堂的伙食比公安食堂还要好，且好得多。
    邱鹿鸣舀了一块红烧牛肉，又舀上半勺浸透汤汁的米饭，一起送入口中，吃得心花怒放，心满意足。
    今年秋天贴秋膘的任务，算是圆满完成了！
    图书馆大门开了，北风灌进来，有人在门外跺跺脚进来了，邱鹿鸣没在意地继续吃饭，平时午休期间，就是读者借书还书最多的时候，也有人专门趁着中午天气暖和一些，到阅览室看书看报。
    忽然走廊的脚步声停了，就停在阅览室门口，那人似乎还屏住了呼吸。
    弄得邱鹿鸣也跟着紧张起来，她停止咀嚼，疑惑地看向虚掩的阅览室大门。
    一双深棕色的皮鞋迈到门口，大门被轻轻推开，邱鹿鸣顺着皮鞋看上去，一个身穿黑色中长连帽棉服的二十四五岁的男子，正扶着阅览室的木门站住，死死盯着她。
    ——这人的情绪明显不正常，他绝对不是来看书的！
    邱鹿鸣放下勺子，左手拉开办公桌左边抽屉，那里面有一根警棍和一把警用匕首，虽然不合规范，但二哥还是给她弄来了。
    那人终于完全推开了阅览室的门，眼圈忽然发红，眼中蓄满泪水，他张了两下嘴巴说，“云！”
    这个名字和声音，让邱鹿鸣猛然想起，前天上班途中，在体育场附近与四五个并排骑车的男子迎面遇上，她避让到道路最右边，擦肩而过的瞬间，就清晰听到那些人中有人大喊了一声“云”。
    她并未在意，眼神也没给一个，径直骑车去了单位。
    隔了一天，又有人来到图书馆，对着她喊“云”，显然，那一声也是喊她的了。
    “你要借书吗，借书请去那边借阅室，如果要看杂志报纸，请出示一下阅览证。”邱鹿鸣秉公办事。
    那人把帽子掀开，又拉低了脖子上的围巾，依然对着邱鹿鸣说，“云！”
    邱鹿鸣看到一张清秀又沧桑的脸，有一滴眼泪顺着他有些粗糙的皮肤滑落，没入围巾之中。
    哎嘛这没准儿是个精神病！邱鹿鸣心中警铃大作，一下站起来，提高了一些声音说，“你认错人了，这里没有你找的人！”
    左手同时握住了警棍把手，脑子一片混乱，二哥都教过什么招数来着？
    李大爷真是个好人，他听出了邱鹿鸣声音的异常，背着手快步走过来，用指关节敲敲大门，“小邱吃啥呢这么香？哟，这是有读者？我给你盯着，你吃你的！”
    邱鹿鸣心里有了点底气，也不说话，眼睛直视那人。
    那人低下头，沉默两秒，伸手捋了两把短短的平头，再抬头时，眼神已经变得冷静，他又从皮夹克内兜里掏出身份证，放在邱鹿鸣的办公桌上，声音诚恳，“对不起，我认错了人。现在，我要办一张阅览证。”
    邱鹿鸣瞟了李大爷一眼，坐下来，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空白阅览证。
    李大爷走过来，拿起身份证，“马振翼？这名儿不错。哎？这是临时身份证啊！”
    “是，户口刚刚迁回来，长期身份证还没有办好。”
    李大爷来了兴趣，“你是当兵去了吗？你是哪个老马家的？我怎么对你没印象呢！”这个时候，正是老兵复员的当口。
    那个马振翼没什么表情地摇摇头，没有回答。
    邱鹿鸣对他的身份毫无兴趣，“需要两张一寸照片。”
    “啊？”马振翼愣了一下说，“我没有。”
    “没有就先去照相吧！”邱鹿鸣把那张空白阅览证插回抽屉纸匣内，却没有关上抽屉。
    马振翼暼了一眼抽屉，忽然笑了一下，露出一颗虎牙来，他说，“我是不是吓着你了？我没有恶意，你跟我初中一个同学长得特别特别特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