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尽人散。
浓云硕大地低垂着,仿佛要把天地关闭,回到最初的混沌。
众江湖客,不敢在外多加逗留,步履匆匆地回了客栈。
这天,要下大雨。
夜深人静,几乎所有人都陷入了沉眠。
也不知何时,一段遥远的笛声传来。
调子诡异邪魅,似锉刀磨着心脏,一下一下地惶乱着。
本在睡觉的李相夷三个小的,欻地睁开眼。
掀开被子坐起来,脚探进鞋筒里,直板地向外走。
吱呀——
三道相邻的开门声响起。
他们目光失焦,谁也不看谁,只同时愣愣地下楼,出客栈去。
檐下红彤彤的灯笼,照在孤绝的后背,光线越来越黯淡。
最后,黑暗彻底笼罩他们。
也笼罩着一个吹笛人。
他们一步一步,脚尖循着笛声,往前走去。
倏地,笛声一变奏,加快了节律。
他们身形一僵,而后突地领悟什么,足下一踏,施展轻功,飞速掠影而去。
不出多少功夫,三人就站到了回龙峰上。
吹笛人行至高耸的大门下,与三个等待的人,并排一块。
四个人就看着他们,嘴角含笑。
最右边的鬓戴红花,刚好从唇边放下笛子,是巫尔焦。
左边两个,分别凤凌烟姐弟。
还有一个褐衣负手立着,面容宽厚,正是邱无涯。
“巫尔焦,”他开口,“你这药炼得不错。”
被点名的,嘿嘿一笑,“盟主谬赞。”
“不过,”邱无涯收笑,话锋一转,“保险起见,还是得再验验。”
他朝左使了个眼色。
凤凌烟姐弟意会,袖中一弹,变出三把小刀来。
上前两步,递给李相夷他们,“拿着。”
三人伸手拿好。
凤凌烟姐弟就拨着他们,形成一个三角回环。
随后,凤凌烟拍拍手,盈着蛇蝎般的笑,指挥他们。
“这刀上淬了毒,见血封喉。”
“你扎下他心口,他扎下你心口,懂了吗?”
李相夷他们迟滞一秒,而后集体应,“懂了。”
“开始吧。”凤凌川下令。
三人握着刀柄,余光落在银晃晃的刀尖上,有那么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片刻后,他们举起刀,皆狠狠刺去。
刀尖以幻影无形的速度,瞬息间直达心脏之上。
突地,铮铮铮三响。
他们的手皆是一麻,小刀当啷落地,发出涤荡人心的脆音。
凤凌烟姐弟出手,把小刀都打落了。
“盟主,”他们回身,“此药想必是没什么问题了。”
邱无涯展颜大笑两声,“好,很好。”
他迈步上前,视线逡巡过李相夷他们。
“从今往后,你们三人,便是我镜天宗最锋利的剑。”
一个“最”字,令旁边的三个手下,暗暗翻了个白眼。
邱无涯不知,对李相夷他们继续道,“我是你们唯一的主人。”
“你们只对我,保持绝对的忠诚。”
“可明白了?”
他举办武林大会,不为别的,就是要把天底下卓绝的高手,纳入自己麾下。
且要通过某些法子,让他们绝无任何违逆之心。
这世上,人心可是最难测的。
只有兵刃,最乖巧听话。
就是可惜了,那药材料难寻,也难以炼制,只炼出了三滴,滴在作为奖励的灵药里。
否则,他非要让更多的人服下不可。
“明白了。”李相夷三人机械点头。
“好了,”邱无涯招手,“进来吧。”
于是,李相夷三人,就缀在他们一行后面,往镜天宗内部去。
“我靠,你刚不会真要刺我吧。”
联通的密玥传音里,南宫弦月最先聒噪起来。
要刺他的人,是小笛飞声。
“难说,”小笛飞声冷声道,“毕竟只有死人最安静。”
“你什么意思啊?”南宫弦月心中跳脚。
“这种时候,”李相夷打住隐隐燃烧的战火,“你们两个能不能不要吵了?”
万一真吵急眼,打起来暴露了怎么办?
两个人闻言,谁也不挤兑谁了。
片刻后,南宫弦月又道,“姓邱的黑心佬,真他妈会玩。”
“还好本少爷定力好。”
“呵。”小笛飞声发出一个不屑的气音。
他抓的那柄刀,刀尖隔着衣服,都感觉到下面的心脏在狂跳。
当然,他是不会承认,自己的心也跳得贼快。
李相夷也不例外。
刀尖一寸寸,压下小笛飞声胸口的衣物时,刺出一个细小的褶皱漩涡。
他真怕一个不小心,刀尖就被那漩涡吸进去了。
而自己的胸口上,也有一个南宫弦月刺出的漩涡。
测验的时间很短,在他们心里,却好像过了一万年那么长。
不过,他们都相信彼此,那漩涡不会漫出血色来。
他们在打赌,赌邱无涯不会真折了,辛辛苦苦弄来的“三把利剑”。
事实证明,赌对了!
当然,若是赌错了,要么打要么跑,此行不过功亏一篑。
刀尖是向敌人的,永远不会是朋友。
过了会,小笛飞声轻挑下眉,“邱无涯也算是引狼入室了。”
李相夷不满,“你说得我们跟坏狼似的。”
南宫弦月认同,“就是,我们明明是好狼。”
这话根本难不倒小笛飞声,“那你们是狼,我是人。”
“……”两人无声地谴责他。
不知不觉,他们已跟着邱无涯四人,走了很长一段路。
期间,还路过了那栋炼药的八角屋。
说来,那天在八角屋的密室里……
李莲花扒出来的那两张羊皮纸,记录的是某种失传已久的邪术——“牵魂术”。
一张上记录着某种药物的炼制方法,该药唤作“牵魂引”。
牵魂引会侵入人的大脑,影响思维,进而借思维触发言行。
因其关乎大脑,炼制它的关键材料,也是人的大脑。
所以,巫尔焦搞那么多人头来,不单单是由于自身的经历。
另一张则记录着某种邪曲,“牵魂曲”。
此曲在人服下牵魂引后使用,可对人进行操控。
届时,无论多厉害的人,都会失去意志,沦为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
而李莲花说的那个“喝”的含义,并不是“喝灵药”,而是要当着邱无涯的面,喝下玉雕小球里的东西。
至于喝的什么,就没关系了。
“那我们换点水进去?”当时,方多病如是提议。
“水正好无色无味,”李相夷赞同道,“你们谁带水了?”
六个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带水。
“这里有水。”南宫弦月揭开大火炉旁的水桶。
“这里的水,”小笛飞声反问,“你敢喝吗?”
谁知道沾了什么脏东西?
瞅着干干净净的,是不是水都不一定。
南宫弦月关上水桶,他不敢。
“那怎么办?”他问。
密室的液体不敢用,他们又没带。
实际上,李莲花身上倒带了液体,是酒。
只不过呢,那酒装在漆木山的酒葫芦里,拿出来就玩完了。
李相夷非逮着他,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
况乎,也不止李相夷。
再说,酒又不是无色无味的。
他摸摸下巴,斟酌一下说,“要不,你们哭一下?”
眼泪虽是咸的,但是要靠尝才能尝出来。
光靠闻和看,跟无色无味没什么差别。
灵药是给三个小的准备的,邱无涯那边的人,肯定不会尝。
“好主意啊。”笛飞声眼角,堆着抹兴味的笑。
方多病也乐得推荐。
三个小的,就愁眉苦脸了。
“不能出去一趟,再回来吗?”
三个大的的沉默,明确了答案,不能。
再来回一趟,就等于多担一份被发现的风险。
李相夷他们,欲哭无泪。
憋了好半晌,三个人面无表情,“哭不出来。”
“那就继续。”笛飞声抱臂观摩。
“不急,”方多病笑得腰疼,“你们再酝酿酝酿。”
李莲花掏出个小药瓶,把药丸倒出来,用绢帕包好,并将小球里的“灵药”倒进瓶里。
又换张手帕,对内壁的残留液擦了又擦。
随后,将空小球递给三个小的,“拿着接昂。”
三个人接得烫手,“……”
这怎么可能哭得出来嘛!
一年到头,都不带哭一回的。
顿了顿,他们望向对面的李莲花三人,“你们能不能转过去别看了?”
三个大的就转过身,偏头散着余光偷窥。
“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三个小的就知道他们不老实,索性自己转身。
不过两秒,李相夷出声,“你们俩能不能离远点,干扰到我了。”
小笛飞声和南宫弦月难得统一战线。
“怎不说是你干扰我们?”
三个人目光一对,相互撇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们是一点想哭的欲望都没有。
没办法,李莲花只好把火折,一一凑到他们面前。
丝丝缕缕的青烟一熏,就流出了不含情绪的眼泪。
他们赶紧用小球接好,合上放回锦盒里。
因此,那毫不犹豫饮下的东西,其实是他们各自的眼泪。
就是人生糗事,自此喜提一件。
待日后,李莲花那三个大的坏心眼,免不了要拎出来笑话他们。
不对,也不必待日后了。
在密室里,三个大的就笑够了。
李相夷他们潜入镜天宗内部的档口,李莲花他们也早醒了。
或者说,他们根本没有入睡。
大概是笛声响起来之前,干躺着的李莲花,就鼻子轻微一动,步下床来。
他去到桌边,拎起整壶茶水,到香炉前停下。
安神香散着婀娜飘渺的烟雾,如梦似幻。
他揭开炉盖,将茶水倒进去。
火星熄灭,烟也消失殆尽。
回到桌前,壶里还剩些茶水,他翻过个瓷杯,给自己倒了杯喝。
刚喝一口,窗户同时窜进来两个人。
“你们的香炉,也掺了无心槐?”
他咽罢茶问。
那两人点头。
“看来,”方多病走近他说,“邱无涯不但想控制他们。”
他们自是李相夷三个小的。
“还准备杀了我们。”笛飞声接茬。
毕竟,他们三个,与李相夷他们的关系实为密切。
若不除掉,恐留后患。
“不过,”李莲花又呷口茶,“邱盟主怕是要失望了。”
三个人,坐在房间里等。
等李相夷他们被笛声唤走后,就出门去,从后山上回龙峰。
猫在外头,以便出了意外,或是应付不过来,好接应李相夷他们。
而他们三个的房间里,早已布置了方多病设置的机关。
只待镜天宗的杀手闯入,淬毒的暗器便会将其击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