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微的晨光里,雨已经停了。
可地上,盛满了天空的泪水。
水镜里,倒映着李莲花的影子,是暗沉的红。
他半蹲着,在给一个伤员处理伤口。
那人靠躺在,一根焦黑的断木上。
腿已经折了,折在膝盖以上。
外皮分布着硬质的焦块,切口处鲜血淋漓。
碎肉凹凸着,有筋连着肉吊在外面,垂进污浊的泥水里。
李莲花拧了干净的帕子,给他擦血污。
帕子刚碰上去,那人便苦痛地叫起来。
李莲花心下一扯,滞了秒。
“我没事李神医,你继续。”那人咬牙道。
李莲花看他一眼,不知安慰些什么好。
他接不上他的断腿,也止不住他的疼痛。
他哽了哽,继续擦断腿上的血污。
那人又撕心裂肺地叫起来,整个人都在颤抖,青筋突起。
但很快强忍住,他抻手在地上,艰难地够了块碎木,放嘴里咬着。
李莲花拭完血污,用剪子剪掉烂肉,然后给他缠纱布。
包完,那人已满头大汗。
掉出嘴里的木块,嵌了深深的牙印。
而裹在腿上的纱布,被血沁透了,跟没包过没什么区别。
血几乎止不住,他也许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也许不会。
李莲花默默地想。
他站起来,放眼望去。
除了尸体,到处都是这样的人,缺了腿,或少了胳膊。
即使不缺不少,也是伤痕累累。
他们呻吟着,求救着,可没有人能让他们恢复如初。
大夫也不行。
人群里,尸群里,有逐州城里请来的,比他医术高明得多的大夫。
他们竭尽全力,所能做的,却也微乎其微。
李莲花眼里,映着一地死伤,目光萧索而沉重。
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
东海一战后,从海滩上爬起来,步履蹒跚地回到四顾门。
门内,就是这样一副惨烈的景象。
他什么也做不了。
天下第一,哪里是无所不能的呢。
大多数时候,像所有人一样,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粒尘,只能顾及到自己而已。
甚至,连自己都难顾上。
能做的,也就些微小的事情罢了。
而那些微小的事情,也不知道有用没用。
“李莲花,你发什么呆呢?”
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
李莲花一回神,对上李相夷的目光,同样沉甸甸的。
“你说,如果世上的奸恶邪祟能肃清的话,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李莲花垂首,一声极轻的笑。
“世上的奸恶邪祟,何尝是能肃得清的?”
只要有人,就永远也肃不清。
李相夷有片刻哑然,而后道,“是这个理。”
“可如果有人主持正义的话,能少一点,就少一点,不是吗?”
李莲花抬眸看向他,被那清亮而坚定的眸子,弄得一顿。
那些轰轰烈烈的岁月,从记忆的深海里浮出来,隔着水波的屏障,冲他呐喊。
李相夷虽不可一世,高傲自负。
但他不得不承认,他的确办成了很多大事。
平息江湖腥风血雨的大事。
若没有李相夷,那些游走山野的光阴,怕是有十倍不止的人,来砍上他一砍。
想必,因动用内力,而导致碧茶毒发的日子,会越来越频繁。
十年,也许,他撑不了十年。
不得不说,那十年,他过得比四顾门建立前,闯江湖的时候,还要安定。
身体不舒服,日子却是安定的。
尽管李相夷沉落东海后,江湖再次陷入混乱。
可到底,比不上之前的动荡。
他盘算着日子,要不了多久,这个江湖,将会陷入更为肃杀的黑暗。
这个世界,需要日光,需要洞开天地的日光。
他背手,望着雨后发白发亮的青天。
笑了笑,“在下一介种萝卜卖膏药,只为填饱肚子的郎中。”
“实在是目光狭隘,比不得李大少侠志存高远。”
“惭愧,惭愧。”
李相夷捶他一拳,“阴阳怪气。”
“哎哟,”李莲花皱眉捂着手臂,“我这胳膊,好像断了。”
“你得赔钱啊李少侠。”
李相夷抱臂看他装,“你少坑我了。”
“我都没用力,换做三岁小孩,都不会喊痛。”
李莲花垂下手,颇为抱憾。
长大了,没以前好糊弄了。
“对了,”他正色问,“你们刚找到人没?”
前不久,李相夷和一队江湖客,又把镜芜山庄搜了遍,希望能找出邱无涯的蛛丝马迹来。
李相夷摇摇头,“没有。”
“我们在北山林子里,发现了一条通往山下的密道。”
“密道被震塌了,想是防着我们追过去。”
“他也许,是真的弃了这里了。”
李莲花点点头,“这样也好。”
“我们正好占了他地方用一用,省得伤员没地方去。”
鹿鸣山距离逐州城,骑马需要一两个时辰,挪移还是有些麻烦的。
他们原来住的客栈,虽面目全非了。
但庄子够大,还有许多房屋,可供暂驻。
比如,离客栈最近的听风楼。
不少伤员,已经在往那边运了。
方多病和南宫弦月,在运输队里,正抬着当担架的破木板。
“你手能不能放低一点?”方多病不满道。
“重量都到我这边来了。”
“我手就这么长,又不是安了弹簧,还怎么放低。”南宫弦月反驳。
“你就不能抬高一点?”
方多病已经抬高了,奈何他们在上一个楼梯,南宫弦月在前,他在后,抬高了也没什么用。
而且折腾了一晚上,来来回回搬了上百号人了,手实在有点抬不高。
两人正要打商量,小笛飞声一手拎个人,从他们左边路过。
“你们就不能横着走?”
笛飞声从右边路过,侧眼嗤道,“两个白痴。”
“你们两个才白痴。”
方多病左右白一眼,踩着阶梯往上,快走几步。
“就是,我们正要横着走呢。”南宫弦月往下腾几步。
停了秒,他问,“你们为什么不用担架?”
“慢。”两个笛飞声一致道。
“可你们这样,很容易勒到人伤口的。”方多病落目在,四个躬成虾的伤员上。
笛飞声目光一低,冷声关切,“你们勒吗?”
他手里的伤员,感受到绷紧的衣物,嵌进伤口里去,那叫一个疼。
但对着尊不苟言笑的冷面杀神,他们也不好说什么。
纷纷违心道,“不,不勒。”
并在心中祈求,你们别讨论了,赶紧到听风楼吧。
左边手里的两人,亦是如此。
“听见了吗?”小笛飞声启唇道。
“他们不勒。”
言罢,两人步步生风地走了。
可下一趟的时候,人流里多了两个抬担架的红衣。
他们避开方多病和南宫弦月老远,并陷入了谁也不满谁的争吵。
担架上的人听得瑟瑟发抖,生怕他俩一个不高兴,把自己扔地上了。
相较而言,李莲花和李相夷就和谐多了。
因为他俩根本没在一块。
李相夷和展云飞凑一组抬人,而且也不会急眼。
李莲花则继续给人处理伤口。
拖着那身满是水渍泥渍,还有血渍的白衣。
他们六个人,没一个得空去换衣裳的。
不止他们,很多人都没有。
“本姑娘为什么要在这里伺候人?真是服了。”
角丽谯勾着个伤势严重的峨眉女侠,往背上背,不停地小声抱怨。
背后的人闻言,也不好劳烦她。
道,“姑娘,咳咳,其实我自己可以的。”
她往背下滑,一个不稳,就往地上跌去。
角丽谯反应极快,扯住她胳膊,又往肩上放。
“你可以个屁,真会逞强。”
那峨眉女侠,软塌塌地靠在她背上。
“……多谢了。”
原来是个刀子嘴豆腐心。
角丽谯背着人走了。
乔婉娩和石水,跟角丽谯后头,也担着个姑娘运。
肖紫衿不知从哪儿,窜上跟前去,怀里还抱着堆东西。
“阿娩,你淋了雨容易染风寒,还是先去换身干的衣物吧。”
“我上城里买了上好的金疮药,你拿去用。”
乔婉娩虽介意浑身脏污,可轻重缓急拎得清清楚楚。
她看他眼道,“多谢了,紫衿。”
“只是现在,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等忙完再说吧。”
“而且,我的伤也不重。”
“你拿去给需要的人吧。”
“可是——”肖紫衿欲再劝。
然被石水凉凉的声音打断了,“别挡路。”
两个姑娘掠他而去。
肖紫衿僵在后头,笑容收住,“我的好心,怎能送了别人。”
他把药塞怀里,而后心不甘情不愿地帮忙去了。
单孤刀也在帮忙,就是出发点混了些杂质。
“现在武林遭难,正是建立威信的好时候。”
他目露精光地对何璋道。
何璋对视一笑,“单兄英明。”
万圣道的人穿梭其间。
封磬抓着个失去意识,尚未断气的人的腿。
边往听风楼挪,边观察着单孤刀,眉目疑惑。
“奇怪,若真是这西贝货,为邱无涯提供的无心槐。”
“他昨夜,为何还要与镜天宗的人相斗,今日又为何留下来帮忙。”
封恪拎着伤员的两胳膊,思忖道,“狼披羊皮罢了。”
“什么意思?”封磬一时不得解。
他见封恪要叹气,当即道,“你不必解释。”
“为兄明白。”
“只是我有一点不明白。”他指头搓了下。
“无心槐若来自己他,他又从哪里弄来这么多无心槐?”
南胤已灭亡百年,除了他们封家祝家,还有金玉黄权那几家,几乎可以说,找不到无心槐的踪迹。
单孤刀已被逐出万圣道,又势单力薄的,没道理弄到无心槐啊。
除非……
“除非他与其他富商后人有接触”。封恪分析。
“还有一种可能,我们万圣道被偷袭了。”
自五年多前,他们逐出单孤刀后,万圣道里的很多布局,都发生了改变。
但大体的建造,仍是维持原样。
假使单孤刀与邱无涯勾结,自有镜天宗子弟,按照他给出的信息,进行探查突袭。
至于突袭时间,想必是他们离开万圣道,来参加武林大会的时间。
毕竟距离远,赶个路都赶了十来天。
他们也不是快马加鞭来的,时间就更长了,足够人把无心槐盗走。
论及此,封磬心中一惶。
“堂弟,”他肃色道,“我们得分人,即刻回趟万圣道。”
送完手头的伤员后,封恪就领着几个人,回万圣道去了。
封磬则凑到李莲花旁边,小声说了自己的猜想。
李莲花搓血帕的动作慢下来。
他也揣度过这种可能,遂道,“那就有劳封盟主,有了消息后,与我说一声。”
封磬以一种领命的语气,道,“自当禀告先生。”
李莲花头疼。
“禀告”、“启禀”这些词,还是改不了。
此时,一道略熟悉的声音呼来,“李先生。”
李莲花扬眼望去,来了个宝蓝官袍的人,远远向他拱手。
“李莲花,我把张大人叫来了。”
轩辕随握刀大踏步向前,开口道。
监察司只剩他了。
旁边是与他并行的杨昀春。
宗政明启带人躲了一晚后,就撇下他们,下山回京复命去了。
李莲花起身,朝张自衡揖了一礼,“张大人。”
张自衡左看看右看看,被惨不忍睹的景象,吓了个惨。
“我是万万没想到,”他无比慨叹,“这无头尸案,竟牵扯上了这样大的江湖事。”
听轩辕随和杨昀春,上府衙提起时,他张着嘴,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们也是没想到啊。”李莲花摆手,一副心酸的样子。
“不过此番,”张自衡郑重道,“若无李先生你们慷慨解义。”
“无头尸案,也不知要多久才能水落石出。”
他深深躬了一礼,“我代表逐州百姓,谢过先生还有各位。”
李莲花赶紧扶了他一把,“张大人谬赞了。”
“我们,”他暗暗提醒,“不过是拿钱办事罢了。”
张自衡一拍脑门,往怀里掏钱。
“张某言而有信,三千两带来了。”
李莲花在衣服上,蹭蹭血水,伸手去接。
“张大人真是太客气了。”
那是三张一千两银票,但李莲花只抽了两张。
这把人辛辛苦苦攒的家当,全拿完了,貌似也不大好。
张自衡瞧着手里的余票,有些困惑。
“李先生,拿少了。”
李莲花齐齐整整地折好银票,往袖里放,“不少了。”
张自衡欲塞给他,李莲花弯腰端起木盆,跨步往下一个伤员去了。
他只好收起。
目光映着远去的白衣背影,心头滋生出点,融融的暖意。
生死一劫的案子,如何才值三千两。
可是,他已经拿不出更多的钱了。
然而,却还剩个一千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