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一班定期开往亚历山大的列车直到夜里才抵达。和大多数时候一样,孤独终日就在这班列车上,只有她忠实(和年迈)的伙伴——汉陪伴。这条大狗就趴在她蹄边,从不放松警惕。
不过正如故事所说的那样,他们长达十二个小时的旅程(这已经是孤日这几天来的第二次长途旅行了)已然接近尾声。那对来自异世界的黑色金属镣铐就摆在她身旁的座位上,谢天谢地她只有在渡鸦之城里才必须戴着它们。
她这列火车的大部分重物已经移出了货厢,因此返程时它的速度要快上不少。费尽周章,这趟旅行换来的货物却连后部货厢的一半都没装满,但它们可比等重的黄金要珍贵得多。
孤独终日坐在靠窗的座位上,这样她就能看到从她深爱着的小镇传来的万家灯火,但在此之前,她听到一扇通风天窗旁发出了奇怪的敲击声。汉的眼睛警觉地瞪了起来,耳朵转向声音的方向,让她很气恼的是,她的耳朵也做出了相同的举动。
即使已经五年过去,孤独终日还是没能完全适应变成小马的古怪之处。
她跳下座位走向通风窗,用嘴拉扯挂在上面的绳索。这就是小马的生活方式:如果你不是独角兽,你基本上就得用嘴做事。孤独终日不是独角兽。
在她的拉扯下,天窗向内翻开,气流呼啸着涌入列车。片刻之后,一只小马从上方漆黑的夜空射入车内,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避开窗沿,轻盈地落到地面上。
这只雌驹因为消耗了大量体力而不停喘着粗气,翅膀都没有合拢。“嗨,孤日,欢迎回来。”
没有丝毫犹豫,孤日上前与她最好的朋友相拥。在过去的五年里阴天成熟了不少,身体长高了几英寸,翅膀也变得更加宽大。说不定这和她生了孩子也有点关系。
“和人类玩的开不开心,孤日?弄了不少好东西回来吧?”
“不能再好了,”天马把她放开后她才回答。有着陆马的超凡力量,她其实没必要等她松蹄,但她向来如此。“乔瑟夫要的电脑都弄来了,药物也绰绰有余,都还能剩下些用于贸易。哦对了,还有一台制造机——三年了,他们就是用这玩意调侃我们。”
“哇哦。”阴天瞪圆了眼睛,耳朵在头顶竖了起来。至少小马会一五一十地用身体反映内心的想法,这可比和人类打交道时需要猜的东西少多了。“你还真让他们送来了一台啊?”
亚历克斯假装云淡风轻地耸耸肩,但她知道她的身体已经出卖了她内心的自豪:尾巴翘起,前腿略微分开,耳朵侧向一边。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今年我们收成不错,他们可以把它们烤制成可以长期保存的饼干来补充他们的物资储备,所以他们可不能吃白食!你真该跟我来一次,阴天。他们的城市……”她一边回忆着那里的场景,一边下意识地瞪大眼睛坐下。“其实更像工厂,一个在巨大的金属拱顶之下汇聚了世界尖端设备、一刻不停地进行自我修复和更新的工厂,还养了几大罐子水藻。”
阴天不以为意地耸肩回应:“要是你觉得它有那么好,你为什么不搬进去呢?”
亚历克斯用肩膀推了推这只天马。用力不重:要是她不注意,她都能撞断肋骨。她只是想开个玩笑,不过这一推还是挺实在的。刚变形的那几个月里她根本没法如此自如地控制自己超自然的力量,但现在陆马的能力已经变成了她的第二本能,已经变成了她自我的一部分。
“他们不收孩子。”她气馁地低下头,皱起眉看向自己的蹄子。她自己也没比个孩子大多少,她是真没为要孩子做好准备。
“孤独终日,你这可算是个模范母亲了啊!”阴天关心地把一只翅膀罩在她的肩上。“这一趟麻烦事不少吧?你平时可不会像这样神经兮兮的。”
亚历克斯摇头以对:“和这没关系。你了解hpi,一路上都是波澜不惊。”她没继续说下去,但阴天用审视的目光注视着她。她先是躲躲闪闪,最后才继续说道:“大概是因为我本来还以为他们能取得的进展会更多些呢。”她从她身旁走开,走向嵌有控制面板的那面墙。她走近的动作激活了动作感应器,屏幕随即亮起,显示出她的路线、列车的当前位置和预计抵达时间。这里的操纵杆都是为蹄子设计的,屏幕上的按钮也相当巨大,不过她并没有碰什么东西。
“还记得在事件之前科技进步有多快吗?每周都会有几个重大发明诞生,简直就像生活在未来世界一样。世界改变得如此迅猛,我都觉得五十年后人们的生活我恐怕都无从想象。”
“但……”
“但hpi不一样,新发明根本不像人类过去那样一个接着一个地喷涌而出!他们根本没能发明出低能耗的屏蔽系统!他们根本没能发明出可控聚变——即使他们把绝大多数资源都投入其中,也毫无进展。全世界最聪慧的大脑都汇聚于此,为什么他们就没能把这些事情搞定?”
“噢,是这么回事。”阴云遮天听着好像……松了一口气?“我还担心你是因为什么重要的事情才压力山大呢。”她走到她面前,再次拥抱这只体型比她小很多的小马。“孤日,你总是在有些事情上太较真了,说不定真该去看看医生了。”她轻笑了几声,换来的是亚历克斯的又一次猛推。
“你觉得这不重要?他们是我们种族最后的成员,阴天,我们真正的种族!我们……”
天马把一只蹄子塞进她的嘴里堵住了她的话:“小雌驹,放轻松!是挺重要的,但它又不是什么鲜为马知的秘闻。这问题一目了然嘛!”
孤日再次坐下,眼神因为“小雌驹”这个词而沉了下来,但她并没有开口驳斥:“那你倒是说说原因是什么啊?”
“显而易见,这是因为人才资源不足。”她一边笑着一边拍了拍她的脸颊。“就姑且当他们那里有五百个全世界最聪明的人好了。这听起来挺多的哈,但你知道曾经有多少人吗?几十亿!就算他们不是都为创造发明出过力,那也是有不少人参与其中,肯定比五百人多多了。他们当然不可能像原来那么快地发明创新了!”
阴天随后耸耸肩:“所以放轻松!他们已经尽力了,只是时候未到而已。而且不管怎样,它都影响不到我们:你原来还说要是有小马想重新变回人类,唯一的机会就是看看独角兽能不能创造个法术出来。要是你真想变回人类,那你应该去资助秘纹的大学。这听起来可比对着什么住在天涯海角的洞穴里的人类发神经靠谱多了!”
“你现在听着简直就和奥利弗一模一样。”
“我就当这是夸奖好了。”阴天挺直身体,摆出最自豪的坐姿。“他可是亚历山大里唯一一只和你一样实际的雄驹了。这还提醒我了:你有没有考虑过临行时我对你说的事情?”
亚历克斯感觉心底一沉,蹄子发凉:“就是你怀了第二胎的事?想让我也再要一个……这样你的孩子就有同龄玩伴了?”
“是啊,就是这事。”阴天靠过身来,耳朵兴奋地直转,但亚历克斯根本无法直视她的眼睛。仅仅是再要一个孩子的想法都会让她小腹部的肌肉疼得抽搐。她还能感觉到奥利弗的刀从此处划过,生生将她剖开,看到他绝望地想拯救她孩子的生命。
那种让她得以重生的诡异魔法使她没在肚子上留下伤疤,但科迪就没那么幸运了:他留下了几道疤痕,即使在成年后,他的皮毛也无法将其掩盖。而奥利弗?虽然他从不承认,他受的伤也是他们三个之中最深的。
“对不起。”她猛摇头。“我和奥利弗谈过这事了:我再要一个孩子并不安全。”因此我也许再也不会了。她补完了这句话,但她并没有把后面这部分大声说出来。“一旦有过一次难产,未来的生产过程都有可能会出现问题。这太不安全了。”
阴天沮丧地叹了口气:“你还想和奥利弗住在一起,我原先还以为这只是你不参加育种计划的托辞呢。”
亚历克斯连脸都没红。五年之前,和一只雄驹交往的想法还会令她作呕,但现在?她自己就是只动物,找个人类伴侣的想法现在反而有些奇怪、有些不自然了。
但她并不打算说这些事,一点都不想。“不。从我支持他的想法时起,我就无法回头了,哪怕遇到一些困难也不可以。你随便问亚历山大的哪个医生都行!虽然……他们中大多数可能都会说我太年轻了,根本就不应该考虑这种问题。他们在这方面大概也没说错。”
“他们只是不知道具体情况。我确信只要你告诉他们你只是因为一个法术才看起来这么小……”
亚历克斯感觉内疚刺入她的五脏六腑。她心底隐藏着一个秘密,甚至连她最好的朋友都没告诉,那才是她来到他们这个新聚居点以来一直没能取回她失去的那些岁月的原因,那才是她绝不能再要孩子的原因。
她不知道她会不会把它说出口。到目前为止,所有小马都还以为她现在看起来这么小只是因为莫里亚做的好事。只有奥利弗了解实情,而亚历克斯现在也不想纠正他们。时间会替她证明一切。
“你愿意牺牲一切来让你的种族能被铭记吗?”现在,她终于弄清了露娜公主这句话的含义。但即便如此,她也绝不会改变自己对此的回答。
* * *
列车终于进站时,孤独终日的蹄子都开始发软了。她真该睡一觉,但在移动的物体上亚历克斯从来都睡不着,要不然她返程时就还能休息休息,就还能以崭新的面貌回家了。也是因为如此,她只能半睡半醒地向阴云遮天道别,迷迷糊糊地走出列车,游荡进火车站。
叫它“火车站”可能是有点大言不惭:它其实只是个稍高些的平台,上面搭了个棚子用以遮阴,旁边还有个给小型车辆准备的斜坡。有一阵子亚历克斯得亲自参与亚历山大日常活动的方方面面、亲自扳动这座城市里的每一个齿轮。
但现在她不用事事亲力亲为了,现在这里有了一位仓管员——一只名叫平账的陆马雄驹。她把笔记板甩进他的蹄子里,等候他签字确认。就算亚历山大如此之小,它也需要安保措施。考虑到装在这辆火车上的物资价值千金,要是他们不采取些措施的话,他们可能就会犯下无法弥补的错误。
现在可不会再发生拦路抢劫案了:两只镇子里的“安保小马”就配备着p90(这种枪支已经成为了亚历山大的代名词)在此守候。他们礼貌性地对她点点头,但她能感觉到他们也在同时扫视着她,确认她并没有企图藏匿什么危险物品。她向他们微笑,旋转一周让他们看见她没藏着什么东西。
当然了,安保小马很信任她。其实每一只小马他们都很信任:自这座城市有他们以来,他们就从没对谁开过火,但作为威慑他们还是功劳甚伟。现在这里已经有了不少小马,说不定有些家伙就不怀好意,这种想法还是相当恐怖的。随着时间推移,情况只会愈发严峻。
但也许,情况不会发展成这样。不会有谁因饥寒交迫而铤而走险,至少在这不会。亚历山大需要每个成员,而他们这个小镇的空房屋也到处都是,还都连通了水电网,因此他们很乐意向他们提供食水和住房。而且她也不觉得有谁会忍饥挨饿:要是你能吃草,你恐怕很难饿着。
“你脸色好差,孤日。”一位有着蝙蝠翅膀、体侧有个盾牌标记的保安轻轻推了推她。“你还好吗?能去参加今晚的节日庆典吗?”
她刚才都站着睡着了,这一推让她直接蹦了起来。“是啊。”她轻轻点头。“我快有两天没睡了。那对镣铐……”她转过头看了看那辆车。“戴着它们我根本睡不着。在火车上也是……”
“那女士,你需要有谁把你送回家吗?”他微微挺起胸膛问道。“我可以打电话叫只小马开辆车来。”
“不——不必了。”亚历克斯连忙摇头。“我自己走回去。”她用一只蹄子猛拍自己的额头,随后开始从他们身旁走过。“干得不错,赤诚。我……过后再听取你的报告。”
这个小镇正在逐渐转变为一座属于小马的城市,但人类建造的各种建筑仍然装点着这里。经过了细致的维护,人类的柏油路和混凝土人行道仍然整洁如新,至少在市中心是如此。那座法庭现在是市民中心,即使是在这样的一大早里她也能看见马来马往。注意到她的出现,有些小马对她挥蹄致意,而她也对他们挥蹄,但没有理会他们想和她交谈的动作,而是径直走了过去。他们可以等到她不会站着都能睡着以后再说。
她从亚历山大的骄傲——它的图书馆旁走过。它其实还是当初那个小小的镇公共图书馆,一眼就能看出她炸开的那面墙上还有修补的痕迹。她在地面上看不见,但天花板也是全新的。她对此还是有些自责。
它的警卫比城市其他地方都多,以确保这里无可替代的艾奎斯陲亚书籍不会被一“借”不还。图书馆现在还没开门,但学校已经到了上课时间。她能看见夜琪们刚刚结束了他们夜里的工作——天知道这群蝙蝠马都干些什么,她其实不怎么明白——从学校里走出。
她只知道在这所改造后的高中里授课的都是对自己的能力最为擅长的小马。他们管它叫“大学”,但它的规模其实连社区大学都没有。她希望未来有一天它能不只如此,露娜公主也许也有这样的愿景。有十几个真正来自艾奎斯陲亚的成员作为教师确实很有助益,但它同时也带来了一些古怪的风俗,其中一个就是许多居民都给自己取了个“马名”,在非正式场合他们会使用它。他们确实还留有人类名字,但只用于正式场合或亲密场合之间。
正如她预言的那样,亚历山大最有年头的居住区就是房车公园。这里的二十四个停车位每个都停着一辆房车或者拖车,全都有人居住。即便他们已经重新恢复了城市的供水,即便小镇的电力网也经过了重建,她依然住在房车里。
不过他们在洛杉矶用的那辆小房车已经换成了她选择范围内最皮实耐用的一辆巨型房车,即使在水电供应畅通之前,这辆车也能为他们提供工业社会的各种奢华体验。但由于担心会为其他人做出坏榜样,有一阵子她只得不情不愿地搬进城里一栋“真正”的房子里。要是市长都觉得住在移动房屋里并不能让她满意,那会有多少居民也想一同搬进永久住所里呢?
然而残酷的事实证明,想给一栋房子加热或者制冷所消耗的能源可比对付小车多多了,城市脆弱的基础设施网络根本应付不来。亚历克斯叹着气走进房车公园,从各式各样老旧的罐子和水泵旁走过。事无巨细地管理这座城市真的要累得她英年早逝了,至少奥利弗是这样说的。他这话基本上是在开玩笑。
不过即便她精疲力尽,对她的人民只能摆出一副疲惫的面孔,还是有个声音能让她露出笑容:科迪稚嫩的嗓音。甚至早在她起身拉扯拴在门把手上的绳子时,她就能透过窗户听见他的声音:“妈咪!”
她精神一振,足以让她不再摇摇晃晃。她并没有上楼,而是在原地等着小雄驹飞扑到她身上。他确实是在飞(虽然不是字面意思):他直接跳下两级台阶撞到她的胸前,让她在冲击力下往后一仰。但她还是用前腿接住了他,让他向后爬到她的背上。
撞得不疼。陆马都很强壮,即使是青少年。“科迪,嗨。”她把这只小雄驹捧到她胸前,让自己在与他分别一段时间之后重新熟悉他的气息,她的孩子也和她一样不假思索地做出了同样的举动。这只是小马生活中的一部分。
一确认他闻着没有生病或受伤的气味,她就把脸贴到他的脸颊上,一边还揉搓着他亮橘色的鬃毛:“你爸爸起床了吗?”
“在做早饭呢。”一被搂在怀里,他就开始不停扭动身子,站回地上才停下。就和大多数幼驹一样,他什么衣服都没穿,不过倒是戴了一顶硕大的红檐帽。每次出门到镇子里玩他都会戴上它。“先吃早饭嘛!然后我还想去公园玩!”
“听着挺有意思的。”她强忍住一个哈欠把他重新背回背上,开始走上楼梯进屋。“等妈咪打个盹之后再说吧。除非你爹打算带你出门。”
“爸爸无聊死了,我可不想盯着植物看。”
“那好吧,大概你也不想吃早饭了,因为那也都是植物。我本来还以为你会喜欢哈密瓜呢。”
亚历克斯感觉背上一轻:这只小雄驹又开始在她背上扭动,随后从一侧滚了下来,用自己的四条腿摇摇晃晃地站稳身体。“爸爸~~~~~~~~~~!我还饿着呢!”
她从小雄驹身旁走过,穿过小厨房走到正在切哈密瓜的奥利弗身旁。她并没把他从垫板上拖下来,只是把头贴近他的体侧,像对科迪一样将他的气味吸入鼻中:雄驹,强壮、和善,伴有麝香般的体味和来自植物与异丙醇(译注:美国部分医用酒精使用的不是乙醇而是异丙醇)的香气。她把这些美妙的气味统统纳入鼻腔。
他没走下来,只是微笑着继续切水果。他们毕竟已经不是新婚夫妇了(虽然他们根本就没结婚),而且奥利弗还是志愿育种计划的一份子。不过等他回到家里,他的心就全都放到她和他们的儿子身上了。
真可惜他不像她一样有推辞的借口,而且这个计划还是他的主意。要是它的发起者都不住推脱,那怎么能指望其他小马自愿参与其中呢?
“唔去管他,”奥利弗从垫板上跳了下来,一边用嘴托着一个盘子往餐桌走去一边努力说话,最后把它放到科迪的座位前。“你去睡会吧。医院里又没什么活。现在只有三位患者,我消失几个小时他们也不会有问题的。”他把另外两个盘子也端了过来,随后帮着小科迪爬上厚实的垫板,让他坐上为人类体型设计的椅子。
孤独终日也紧随其后。虽然她其实不需要帮忙也能跳上高高的坐席,她还是接受了他的帮助,让他像举起另一只幼驹一样用他强壮的脖子把她举上座位。即使到了现在,他强壮的身躯还是比固定在门上的螺栓和藏在床底安全处的p90更能让她感觉安心。
当她咬下第一口熟透了的橙色瓜果,汁水在口中四溢时,她觉得他的陆马魔法也是相当不赖。她当然也能做到这一点了,但她对此没有热情,种出的东西不像这些投入关爱的果实一样鲜美多汁。这里不仅有哈密瓜,还有甜瓜和西瓜,都是他们自己园子里的收获。
对人类来说,这顿早饭是有点少,但人类亚历克斯早就消失无踪了。孤日就坐在她儿子算章身旁,这样她离他才算够近,才能来得及阻止小孩子所能引发的无数餐桌灾难。她的工作所带来的疲惫现在全都退居二线,现在她可不能睡着。
“你出差回来后闻着总是很怪,”满口瓜果还是堵不住科迪的嘴。“像是在害怕。”
“不是害怕,”她半是实话、半是撒谎地说。她只是因为戴上了魔力抑制器而恐慌,而不是因为四周都是人类。
这其实才是亲身赴行最大的好处:这能提醒她人类确实存在,提醒她两条腿确实足以保持平衡、那么小的眼睛确实也能看清事物。但她该怎么让一只幼驹理解这些?“我是去找人类了,算章。还记得吗?我和你爸曾经也都是人类,那时候我们可绝对不可怕。”
“你不可怕,”科迪赞同了她的说法。“但你现在闻着还是在害怕。”
她耸耸肩,回去继续吃早饭。她现在实在是太累了,没精力纠正这种事情。
“阴天肯定愿意照顾他几个小时,”去洗澡的路上她提议道。“要是你太忙的话,可以去找她。”
他再次摇头。“我说了我会照顾好他。你得为晚上的节日好好恢复精力,去睡会吧。”
她遵旨了。她确实太该这样做了。
* * *
临近傍晚亚历克斯才赶到城镇大厅。周围许多新建的建筑都已经显露出了些许破败的迹象,而这栋古旧的砖石房仍然和他们来这当天一样坚实可靠。她和往常一样,在有市长事务待办时就让阴天照顾她的儿子。她其实也挺想像阴天一样在家里多待会的,可惜没有谁足以替代她的工作。她真的相当厌烦主管一切的感觉。
亚历山大全镇现在只有不到一千只小马,而他们大多已经聚到了城镇大厅附近。也许成年的亚历克斯能轻而易举地挤过马群,但小亚历克斯可比这些成年马要矮多了。小亚历克斯本来能顺利长大成人,但她没有:从艾奎斯陲亚返回后她就再没长高哪怕一寸。亚历克斯没有选择奋力挤过去,而是绕到一扇侧门前用钥匙打开门。这可比从几十只高大的成年马股间挤过去容易多了。
不过她确实停下来欣赏他们的装束,把它们和她自己的衣服比了比。在泪之节里,小马都尽其所能打扮得和人类一样,各式宽松的衣裤和鞋子让小马们看着像一群偷穿他们父母衣服的孩子,只不过把在此之前它们交给裁缝修改了一下,让它们能套到身上罢了。有一位像阴云遮天一样能变草图为成衣的朋友,亚历克斯觉得自己真的是相当走运。这套西服从上衣到裤子都是纯白色的,看着有点像商业人士或者政客穿的那种服饰,连hpi的泰勒甘布尔都说她穿上这一身相当亮眼(当然了,她是在停止爆笑之后才这样说的)。
“嗨,亚历克斯。”莫里亚正和其他几名电工一起工作,一遍又一遍地检查连接到外部演讲台的电缆。就和亚历克斯一样,莫里亚也费尽心机改制了一套能让人心服口服的“人类”服饰,只不过她选择的不是西装,而是连衣裙。虽然声音很小,亚历克斯还是能听见一台便携式收音机正在不断发出吵闹的音乐声,它的频率正调在科罗拉多州的“上空”频道。
莫里亚可不能算是唯一听“上空”的小马。这个市场的竞争并不激烈,但还是有不少镇子已经创办了地区性的广播频道,用它播报各种通知和新闻。不过即便如此,现在还是没有全国范围的广播台。亚历克斯一直都想有机会时就去那里参观一下。说不定哪一天她可以借一架蜂鸟到那上空盘旋几个小时,看看要是她当初选择在像她老家那样的沙漠里建造聚居点,她的生活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嗨,莫里亚。系统一切正常吧?”
乔瑟夫在远处墙边的计算机中心开口作答,她能看见那里的屏幕就和往常一样显示着城市各种系统的概况。这五年里乔瑟夫没长高,倒是有些发福。“亚历克斯,它就是一喇叭。它肯定一切正常,从来都是。”乔瑟夫也有一套阴天提供的套装,但他根本没用心思好好穿着它(他其实根本连说都没说):他没穿外套,连领口都是歪歪扭扭的。
她耸耸肩从他们身旁走过,望向锁着的那扇门。“直到顺利闭幕,我们都得把这事挂在心里。我还是希望我能在走出门前确认它一切正常:用不着这些机器给我添乱我看着就已经够傻了。”
她真希望她的另外几位朋友也能到城镇大厅里陪伴她,但他们来不了。只有市议会的成员或者市政府工作人员可以在开门时间之后进入法院,规矩就是如此。她的朋友之中只有乔瑟夫选入了城镇委员会,毕竟是他在维持城市的水电供应,亚历山大的人口能稳步增长就拜他所赐,因此他们依然把他看作一位特殊人才。而借了乔瑟夫的东风,莫里亚也在为这个小镇办公差。
除此之外,其他能让她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的朋友们都不能来这。当然了,即便外面有几百上千只小马,她也不会就被这样轻易吓倒,要不然她也不能在这些年里一直担任市长一职。
而且亚历克斯也不抱什么幻想:她很清楚这些小马其实不是来听她讲话的,而是为了过节。只是碰巧是她负责开幕而已。
“谁拿了活动安排表?”她一边喊道,一边搜寻整间屋子寻找她的助手。最后她找到了他:一只看着不比她年长多少、神情局促的独角兽。这只雄驹把一块笔记板飘到她身前,让她能以最快速度把它通读一遍。“速习,谢了。”
亚历克斯并没有把这块板子带在身旁。自她在艾奎斯陲亚与那里的公主打过交道之后,她就一直能过目不忘。要是她连自己的生活轨迹都记不清楚,她可没办法准确无误地把人类文明的记忆传承下去!
“信号发射器工作正常,”乔瑟夫继续说道。“与铱星网络的连接也通畅。一切准备就绪。”
“到时候餐桌上见。”她深吸一口气,穿过双层大门走出室外。她继续迈步上前,登上凸起的平台,走到放在上面的话筒前。
并没有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对这些小马来说,亚历克斯又不是什么神秘人物,他们只不过对她报以些许礼貌性的鼓掌。就算其中有什么含义,那她也知道这只不过证明他们非常想让她赶紧把话讲完,这样他们就可以开始大吃特吃和进行社交活动了。
“亚历山大的小马们!”虽然她内心有些忐忑,她的声音却依旧清晰。几声嘟囔过后,下面最后变得鸦雀无声。“作为亚历山大市的市长,我很荣幸欢迎各位小马前来参加泪之节!”她放眼望去,注视着台下几百只努力装扮成人类的小马(还有几只钻石猎犬和牛头怪在其中鹤立鸡群)。来自艾奎斯陲亚的小马也位列其中,不过他们的服饰可是相当滑稽。
“对你们许多人来说,这是你们的第一个节日,因此请允许我简要介绍一下:五年前的今日,人类文明迎来了它的末日。就在两万五千光年之外,我们这个星系的构造发生了改变,魔力迅疾涌入无尽的深空之中。虽然我们对此并不知情,但这就意味着我们的灭亡。”
“我们在艾奎斯陲亚的朋友了解到了这一切,而他们尽其所能救下了我们。他们创造了保全法术,改造了我们的身体,将我们送往未来。今夜,我们流下的泪水有一部分正是感激与喜悦之泪:感激他们施以援手,庆祝我们得以幸存。”
“这个法术不仅改造了我们的身体——就像我们都能看到的这样,它也将我们彼此拆散。它拆散了我们的家庭,将我们与朋友分离,把我们变成了自己世界的遗民。为此,我们流下的泪水中也饱含着愤怒和苦涩。”
“今年今日,以及每一年的五月二十二日,我们放下工作,翻找我们旧时的衣服,烹饪我们旧时的菜肴,追忆我们曾经的人类文明。今日就是追忆的一日:追忆你们的儿女、你们的父母、你们的朋友。不要因恐惧而不敢为他们流泪,要知道,即使我们再也无法亲眼见到他们的面庞,我们建成的一切还是会被他们继承,让他们能够生活在一个更为美好的世界当中。今夜,我们放眼时间长河的上游和下游,遥望我们所失去的一切。”
虽然她已经比以前更能控制自己的情感了,她还是忍不住紧闭双眼:“我们不会忘记你们!”她用尽浑身力气,对着马群大吼道。
“你们会被铭记!”众马以同样的吼声作答,声音之大让她蹄下的演讲台都随之颤动。呼喊不断重复,亚历克斯也加入其中。每吼一声,她都感觉自己获得了一分新的力量,感觉自己的疲惫在此刻的浪潮中被一扫而尽。
呼喊声终于停歇,亚历克斯重新拿起话筒:“在我很确定每只小马都最喜欢的那个节庆环节之前……”她看了看摆满食物的大桌子,烧烤的香气已经让她口齿生津了。“我们还有烛光祈祷。忘带蜡烛的可以到服务员那里领取。”她指了指另一排周围摆放着几大箱子蜡烛的桌子。“亚历山大的人民们,点燃你们的蜡烛,随我前往纪念堂。”
掌声随之响起。亚历克斯用嘴叼起一个烛台,从演讲台上跳了下来。鼓掌现在其实已经替换成了跺蹄:小马们都站起身,数百只蹄子一同跺下的声响在她四周回荡。亚历克斯一边前行,一边凝视着她写在烛身上的名字:她母亲的名字就刻在上面,她妹妹和弟弟的名字也在,今晚她就会追忆他们。亚历山大的人民都会追忆他们失去的亲友。而那些来自艾奎斯陲亚的小马们呢?他们也同样失去了亲人朋友,与他们相隔一个宇宙的距离,永远与他们天各一方。
确实有几位像阴云遮天一样完全没有回望过去的意愿,因此他们没带蜡烛,不过他们大多数人(包括阴天)也还是盛装打扮。这或许是泪之节,但他们做的大部分事情其实还是很有趣!
路旁摆放着许多巨大的火把,亚历克斯走到其中一个旁边,把她的蜡烛伸入火焰之中,等到它冒起火光开始燃烧后才将其取出。这个烛台是为小马的嘴而制作的,因此它能让她的脸远离火焰和它散发的滚滚热浪。当然了,独角兽和钻石猎犬等生物就不需要这种特殊设计了:他们只是简简单单地拿起蜡烛,有些还用魔法或指爪遮掩着火苗防止它熄灭。
但亚历山大的市长对这类魔法一窍不通,这意味着她只能用嘴,不过她早就已经习惯了这种不光彩的举止,几乎都不再为之思考。这只是她生活的又一部分。在这四分之一英里的路程中,所有小马都缄默无言。
纪念堂原先是这个小镇最大最古老的教堂,不过小马们已经把里面的宗教画都清理干净了,只留下了横跨屋顶的巨幅图案。亚历克斯走近时,她看到成百上千根蜡烛在不停闪烁,燃烧的都是毫无热度的魔法火焰。她自己携带的蜡烛并非如此。虽然她位于马群的前沿,大门却依旧敞开,等待她走入其中。
教堂里的长凳和神像已经不见了踪影,它们原先所在的位置只矗立着一块大理石板,上面用十几种人类语言雕刻着简短的文字。它不是纪念碑,钉在它附近每一面墙和每块地板上的才是。它们都不过一张纸的大小,上面都写有一只小马留给他失去的亲友的话语。亚历克斯找到了她写下的那块附有她曾经的全家福的留言板,放下她的蜡烛,放下她的烛台,把所有物品都放到它面前的地面上。
在这张照片与数百只小马面前,她痛哭流涕。他们对她的举动根本毫无察觉:亚历山大的小马们都有自己的泪水需要宣泄。
祭奠终了,亚历克斯发现她的朋友们已经坐上了餐桌,于是她也在此大快朵颐,享受最新式的人类菜品——适宜小马食用。当然了,她的儿子对这些事情都一无所知,不过每次看到他的样子,她都得憋着笑:他好像是在万圣节商店里选的衣服。
没有谁是有意的,但最后的结果却让亚历克斯感觉相当奇妙:母亲都和孩子坐在餐桌一侧,而父亲都坐在另一侧。她自己也有只幼驹需要照顾,因此她对此并没有什么不满。奥利弗确实一片好心,但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阻止他们的小儿子闹出乱子来。要是让他坐在他身旁,这只幼驹肯定会把食物弄得到处都是,就是塞不进自己的嘴里。
因此她坐到阴天身旁,她的小女儿艾米就坐在她的膝上。她另一边是莫里亚的儿子理查德,再就是莫里亚。对于他们这个小团体来说,这似乎就是再自然不过的座次了。她发觉自己也随之沉静下来,思绪像叶片落入湖水一样悄悄从一堆政治事项转移到他们正在讨论的柴米油盐之上了。
“——是啊阴天,这主意听着相当靠谱,”说话的是莫里亚。“我敢肯定,想主动为此出点票子的家伙肯定不只有我一个。”她低头看了一眼理查德,把他的蹄子从地上亚历克斯的背包上拿开。“但你说的这可是迪克的上学问题,我很是担心课程安排。亚历克斯,还有你家的科迪,所以别以为这和你没关系。”她压低声音说道。“虽然说你已经把他整天托付给阴天了。”
“我已经尽力了。”她俯下身轻轻拍了拍科迪的头,在她的注视下他脸色一红,避开她的视线。“我也希望我能有更多时间待在家里。我倒也试过多休点假……”然后就是一场灾难。“在我能照顾他之前,我还是相信阴天吧。”她皱起眉头看向她的朋友。“你刚才问的是成立托儿所的问题吗?”
阴天点点头:“算上算章和真火,我现在有九只幼驹要照顾。我觉得要是再多点,我可能就得找些小马来帮忙了。我倒不觉得这会有多难——我有几个朋友貌似对此就挺感兴趣的!”
“看到问题所在了吧?”莫里亚飘着一根鸡腿隔着阴天指了指她。它不是真正的肉,而是豆腐制品,里面也不是真骨头。这两种荤腥都会让亚历克斯恶心得吃不下去。“雌驹、幼驹——小马,小孩子们整天围着这些家伙转,他们根本不会知道他们本质上其实是人类。”她俯身挤了挤她儿子的肩膀。“迪克,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这个小孩子眨眨眼,开始滚瓜烂熟地背道:“时刻铭记我是个人,不是匹马。”
“这就对了!”莫里亚轻轻把他搂在怀中。不像科迪,他貌似对此并不尴尬。
亚历克斯只是摇头:“铭记过去是很重要:这个节日的目的就是铭记!但我并不介意让阴天陪着科迪,这对他有好处:这样他就能交到几个同龄朋友了。而且对我也有好处,这样我就能有时间确保这座城市正常运转。另外,要是你成立了一所学校,你还是会把人类的事情教给小马们的,不是吗?”
阴天连忙点头:“我会,我当然会啦!”她瞟了莫里亚一眼。“我又不是打算给哪只小马洗脑,我希望所有小马都能满意,哪怕是你。要不然我为什么要来问你啊!”
莫里亚怒容满面,不过她还是没有继续争辩下去。
“要是你真打算现在就开张,我明天就可以批准,”亚历克斯向她微笑。“不过你可能还是想先拟定一个正式提案。你心里有没有把地点选好啊?”
阴天点点头:“原来这就有个相当不错的托儿所,自亚历山大建成起谁都没把它利用起来。”
“那好吧,你把提案写好,我到时候看看。”她对她点点头,随后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她的饭菜上。在相对而言比较平静的几分钟之后,她感觉科迪在一旁拽她,于是她向下看去:“怎么了?”
这只幼驹好像有些惴惴不安,于是她继续低头让他最后愿意开口:“为什么每只小马都这么兴奋啊?”
“这个问题非常好。”她放下她吃了一半的菜肴,起身示意他一同跟来。她觉得在她赶来之前科迪应该就已经吃了八分饱了,所以他并没有拒绝。他们走到稍远处,从此处他们能看到那队举着蜡烛在黑暗中穿行的小马,看到他们走向那栋曾经是教堂的建筑。
“还记得我和你爸对你说了些什么吗?”她在草地边缘几块古老的石碑旁坐下。黑暗中他们看不清刻在上面的文字。
“我得选几件好笑的衣服。”他抬起一条前腿,上面白色的袖子现在满是泥土和草屑。“我就是这样做的啊!我选的就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笑的衣服了!”
“当然是啦。”她再次低下身揉了揉他的鬃毛,而他不满地把她推开。“今天让是大家回忆起何为人类的日子。”
“可他们又不是!”
她用了一会才理清头绪,想通了这个孩子到底想说什么:“是,他们现在不是,但他们曾经是。”
他又摇了摇头:“我还以为银……人内……那些家伙只在电视里才有呢!是不是每只小马都是从电视里钻出来的啊?你是不是也一样啊?”
她努力憋笑:“不,我们当然不是了。但拍摄那些电影时,所有马看起来就和那一样。整个世界在一夜间天翻地覆,所以我们就用这一天来让自己想起世界改变之前的样子。我们中也有许多在借此思念曾经陪伴过我们的小马,比如……比如你的爷爷奶奶。我有母亲,奥利弗也有父母,他们看到你都会很高兴的,但他们也许再也没有机会了。这才是我们伤心难过的原因。”
听到她揭开真相,科迪似乎并不伤感。他怎么会因为他根本听都没听说过的人而伤感呢?“哦。”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迈了几步向队伍的方向走去,没走出草地就又停了下来。“所以我们穿上这些衣服,又干这些傻事是因为我们很伤心?”
她点头承认:“你大概可以这样说吧。”她开始担心这个节日对他来说也许还是太复杂了,可能理解不了。“不过要是你不愿意伤心,你可以不用这样的。”
她的儿子为此思索了几秒钟,这才回答道:“我……我确实很伤心:大家都这么想念它,我却连看都看不见。”最后他又说。“那东西肯定棒极了!”
亚历克斯用尽全力将他紧紧拥入怀中:“比不上你,科迪。”
他不住尖叫,不过这次他并没有用力挣脱:“妈妈~~~~~~~!放开啦!”她照办了。
吃饱喝足后,这只小雄驹就开始莫名活跃起来了,于是她带着他去参加几种狂欢节的游戏项目。对他这个年龄来说,他可真是大发了一笔横财。排队进入电影院前亚历克斯遇见了奥利弗,于是他们这一家子就坐在一起等待电影开演。科迪等得都睡着了。
生活苦尽甘来。
至少是在现在。